steamshen

浮云记【八】

其实早就码好了,但是lo不能设置字体实在有点惆怅呃……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

第八章

 

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齐铁嘴悠悠醒转时有斜风细雨打在他的脸上,不知此时是何时,他轻轻翻了一个身,并不理会背上撕痛,只把手搭在窗棂上,指尖积雨成滴,一颗颗往下落。

 

先生贵姓?

 

那是个惶惶少年郎,面如覆粉,目似点漆,当真漂亮得了不得。齐铁嘴想,然后闭上眼睛,蜷成一团,用额头死死地抵住了墙壁。

翠翠进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将一碗刚熬好的药放在床头,然后她看到窗半开着,齐铁嘴的一支手仍垂在窗台上,被雨淋湿。

这女孩子不过七、八岁光景,只见过一场丧事,三五个婆姨扯着嗓子干嚎,满是道士念经烧香,烟火缭绕,也不见有人掉过一滴眼泪,那时她以为人过世也就不过如此,如今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到了最伤心的时候,是流不出眼泪的。

“先生,我帮你把窗关上吧,您这样会着凉的。”那女孩子站在床榻边细声问,昨天那位姓解的先生带齐先生回来的时候着实把翠翠吓着了,多少斯文秀雅的一个人,硬生生变成了游魂般,双手上满是血泥,饶是和他说什么都不回,连背上的伤绽开了也不知道疼。翠翠记得家里老人说过,那是一个人丢了魂了,她只当是自己同他说起那天菜市口要砍人头,惊了他,却才说一句话,齐先生就立刻闭过气去,大夫着急忙慌地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针,翠翠吓得从家里跑了出去,蹲在那颗大枣树下头偷哭,以为自己闯了大祸。

到那天晚上她才听隔壁帮忙找齐先生的哥哥说,人是从乱葬岗带回来的,他当时一个人在那里用手刨土,翠翠不明白,只问为什么先生会去那种吓人的地方。

“撞客了呗,我奶奶说了,生病受伤的人阳气弱,最容易被鬼上身。”那哥哥说的轻巧,翠翠心里很不高兴,“你是没看见那副模样,可吓人了,听说他跑去菜市口去看杀头,过去的时候都完事了,刽子手正在用水冲地,然后就疯了似地抓着问‘人去哪儿了’,可不是撞了邪了?这死人还能去哪儿?况且还是个杀害朝廷命官的山贼,刽子手被他问烦了,只说已经被衙门的人拉到乱葬岗草草埋了。”

翠翠没再听那哥哥绘声绘色的描述把齐先生硬拽回来的过程,她回到自己屋里,找出解先生叫自己收好的、从齐先生怀里取出来的东西,那是染了血的一折小册页,翠翠现在还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况且最后的地方被血染成了铁锈色。那一定是齐先生写的,字又干净又漂亮,比她们这儿最有学问的书院先生写的都要好。

“先生,先把药喝了吧,等先生病好了,翠翠陪先生去找那个人,一定能找得回来的。”

齐铁嘴没动,一双眼睛看着天,过了许久自己欠身把窗掩上,他的半截衣袖已经潮了,湿嗒嗒地搭在被褥上。

 

问君何欲至,下马问前程,齐先生,前程如今可知否?

 

齐铁嘴坐起,缓了一口气,对那女孩儿道:“把药拿给我。”

翠翠只得把碗捧过来,齐铁嘴接过碗,二话不说就把那晚墨黑药汁喝下,那药苦如莲心,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先生,这是解先生叫我拿给你过药的糖莲子,吃一颗吧。”翠翠摊开手绢,把蜜饯抵到齐铁嘴的眼前,但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又埋头躺了回去。

女孩儿只能收了碗出去,见到解九一头扑向他,边哭边说:“解先生,齐先生是不是真的中邪了?”

“怎么了,翠翠?好好和我说。”

翠翠把他刚才的举动说了一遍,解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让翠翠去把碗洗了,又嘱咐她如果那个牵着狗的先生回来,让他在楼下等,谁也别上楼打搅他和齐先生说话。女孩儿边抹眼泪,边用力点点头,解九这才拾步上楼,敲了敲门,里头并没有动静,他现在是不敢放齐铁嘴一个人待着,不是怕他会轻生,而是担心不注意他又跑回乱葬岗。解九从没想到他与那匪首竟然有如此深厚的情谊,但给张启山的口信送去之后便再无回音,这是一步险棋,即便张启山有心,也全然不必冒这个风险,况且时间那样短,父亲派来的人又寸步不离。所以昨天在菜市口被斩首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张日山无人知晓,也许他没死,也许他究竟已经死了,解九想,无论如何,现在都不能给齐铁嘴留下念想,有些事,长痛不如短痛。

“如果你不想我留在这里,我让翠翠来陪着你。”解九说,他知道齐铁嘴不会回答,从乱葬岗回来后他再没有对自己说过一个字,他倒情愿他骂出来,哪怕哭也好,但他现在每天只是或枯坐或躺,给他药就喝,也不睡,即便合眼也睡不着,任谁劝说都没用。

就好像那是齐铁嘴自己的事,或者说是他和张日山的事,与旁人无尤,但他要带着那一肚子的仇怨爱恨与他同归于尽。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此事我自难辞其咎,吴老狗不在我才敢说这话,不怕告诉你,我从前也不信‘身不由主’这样的话,但如今我都信了。现在我只能保得你周全,今后若要同我们寻仇,我绝无二话,可得先活下来再做图谋。”

解九把手轻轻搭在齐铁嘴的肩上,他侧转身躲开了,解九叹气,收回手,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翠翠来守时悄悄去看,大约是刚才那碗药里大夫加了几味定心安神的药,齐铁嘴到底也疲乏到极点,竟终于沉沉睡去。小姑娘稍微放下心,只坐在屋子一角描花样,外头又是一整天的雨,屋子里太阴沉,女孩儿揉揉眼睛,去找来一截蜡烛点上,就走开这片刻,就看齐铁嘴呼吸急促,而后他双手揪住衣襟突然大叫一声,翠翠哪里还顾得上蜡烛,一点星火滚落在地,熄灭了,屋里复又恢复阴暗清冷。

“先生,你怎么了?我去叫大夫来。”翠翠见他伏在榻上咳嗽不止,额头鬓发被冷汗浸透,几乎声嘶力竭,正欲去叫大夫,被齐铁嘴一把抓住,“人在哪里?张日山在哪里?定是你们把他藏起来了!”

“先生您在说什么?”翠翠被拽得手腕生疼,再看齐先生牙齿咬得“嘎吱”作响,脸色铁青,一双眼睛似沉在血海中般通红,连人都不识得,她连连急道:“先生!醒醒,先生!莫要再被鬼怪魇住了!”

齐铁嘴怔忡出神,像被翠翠的一句话唤醒,缓缓松开了手,他倒回榻上,幽幽地道:“我不信啊,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不到我不信啊。”

“先生——”翠翠听他咳得厉害,用手轻轻帮他顺气,但那件单衣也已被冷汗浸透了,泛起淡淡的血腥味,“您总这样,病怎么会好?”

“也不肯入梦,他心里一定是恨我的——”

“先生您说的是谁?”

“我那个兄弟真真的好,相貌,功夫,人品,哪个不是一等一的。”齐铁嘴虚脱地半阖上眼,他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如梦呓般喃喃地道,“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呀。”

屋里偶尔有女孩儿的啜泣声,翠翠是不懂的,可看得心里难受,她趴在床榻边捧住齐铁嘴的手臂,轻轻摇晃两下,似哀求般唤道:“齐先生,您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的。”

然而,声音随着最后一点天光陨落,消失在黑暗里。

 

自那日起,齐铁嘴突然有了变化,他开始遵从医嘱,翠翠端来的药他也每日都按时服下,虽然只能吃点容易克化的粥汤,但也都吃了,大夫们纷纷松一口气,毕竟巡按大人的话搁在那里,谁也不敢不上心。却惟有翠翠一个小女孩忧心重重,反而每天寸步不离,她像是唯一看清了这人内里的一颗心,碎了,又补上,但毕竟是碎了的。

“翠翠,你怎么总盯着我?”

齐铁嘴才说完,翠翠就把他手里的那卷书抢走,老气横秋地道:“先生该休息了,您的伤还没好透,不可劳神。”

“人小鬼大,比那些大人还烦,仔细以后没人敢娶你。”

齐铁嘴漫不经心地说道,他扭头把窗推开,雨终于停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起来,似又恢复了一丁点儿生气,“天天拘在屋里烦得很,真想出去走走。”

翠翠立刻站起来,神色紧张地问:“先生要去哪儿?”

他诧异地回头瞅了她一眼,见那小女孩如临大敌般,垂下眼皮道:“怕什么?就是随便出去走走。”说罢,他掀开被子下床来,“我的衣服呢?”

“先生您真要出去?”翠翠把解九准备好的新外袍交给他,他略皱了皱眉,“我原来那件呢?”

“那件,那件已经破了,解先生说要是补不好就拿去烧了。”

齐铁嘴冷笑一声,才把那件袍子穿上,然后开门下楼,他知道解九此刻不在,他在时每天必要来病榻前看一眼。翠翠跟到前院门口,见齐铁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忙问道:“先生您要去哪儿?”

但齐铁嘴没有回答,径直上了街,翠翠心里惶恐,她犹豫片刻,也没来得及告诉家里人便追了上去,牢牢跟住齐铁嘴的脚步。她似觉得齐先生变了,不知为何别人没有察觉,虽然他每天吃药、说话、看书,但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离他们那样远,好像只要自己不看牢他片刻,这人就会变成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人,从前那双温和的眼睛,如今像掉进了冰窟窿一般。

初时,翠翠担心他会去菜市口,后来又害怕他会再去乱葬岗,可他只是在潭州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不知疲倦,从白天走到了傍晚,天空依然阴霾,他长长的一条影子拖在身后,笼罩在饥渴交加的翠翠身上。

“先生,太晚了,解先生会担心的。”

翠翠忍不住上前去拉住齐铁嘴的袖子,他回头看她,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把扯回自己的袖子,继续往前走,“我还没找到人,不回去。”

“先生!”翠翠惊恐地叫他,但他充耳不闻,魔障了般直直往前走,一忽儿便不见了踪影。翠翠急出一身的冷汗,拔腿追去找人,天色已晚,再过片刻便全然暗下来,若再找不到,怕是从此以后也见不到他了。此刻路人都在匆匆往家里赶,翠翠顾不得被人打骂,一个个扯着袖子问,直到在一间酒馆门口才见到失魂落魄的齐铁嘴,她冲上去抱住他再不松手,边哭边喊:“先生!我们回去吧!”

齐铁嘴闷声不吭,盯着酒肆里正在拨弦弹琴的卖唱孤女,她一把好嗓子,但曲声婉转凄凉,“春蚕丝断,蜡炬成灰,芳菲去尽,始知破梦成空。美人江山转眼逝,到如今,才晓南柯梦,不过镜花月。从来是朱颜辞,花飘零,又谁知天涯离别苦,苦中有真意。才把相似诉、知己结,可恼缘悭俱薄命,到头来,只是人间留不住……”

 

不仅有杏树,那边还有两棵红梅,先生若是留到明年开春,到时风吹梅蕊,细杏飘香,倒也是难得的景致。

 

翠翠抬头去看,齐铁嘴面似死灰,他向后退,惶恐道:“翠翠,我们回去。”

“先生?”

“现在,马上回去。”

 

先生有大义,日山替潭州百姓谢过先生。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先生说话可要算话的。

先生是当真要与我结拜吗?

去准备些热酒,我要同大哥好好喝上几碗。

我知道,义兄不胜酒力,且酒品不佳。

我知义兄关心我,以后也不敢不存着小心行事,不叫义兄牵肠。

 

他转身就走,翠翠立刻去扶他,但他脚下步子已经乱,撑住他的那节骨头被瞬间抽走,齐铁嘴已失了所有力气,他恍惚间抬头看,天又开始下起雨来。

 

那就一起走!我张日山还不需一介书生替我周旋!

弟兄们不信,我信你,义兄,我知道不会看错人的。

 

齐铁嘴在客栈前停下脚步,抬手撑住门框,睚眦欲裂,再捱不住,搜肠刮肚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先生!”翠翠惊了魂似地去扶他。

“别怕,翠翠,我心里都明白了。”

齐铁嘴用袖子掩住嘴,硬将满口甜腥咽下去,“去帮我准备点东西。”

他轻轻推一把那个女孩子,低声嘱咐了她几句,她只得跑去拿来白纸、铰剪和火折子,想了想,把那折册页也拿上,等回到前院却不见齐先生,她心里一急,却见后院似有火光,赶去时,齐铁嘴刚刚生了一盆火,也不知从哪里找到的酒,磕完头,斟了三杯洒在地上。火苗在雨中飘摇,翠翠默默地蹲下铰白纸钱,再交给他,看他把纸钱连着自己一撮头发齐齐投火盆里焚化了。

“这是先生的东西。”翠翠见那册金兰谱递给齐铁嘴,他染了咳血的手指抚过纸页上的字,最后落在那两个被血污掩盖的生辰八字上。

“非是义兄贪生怕死,只是义兄要先替你报了这血海深仇,日山,你慢点走,等等为兄,待大仇得报,我定去寻你。”

齐铁嘴把金兰谱折好,将它轻轻地置于盆中,红火窜起,映亮他的双眼,一阵风吹来,扬漫天猩火纸灰。

【未完待续】

2016-11-05 /  标签 : 副八 101 11  
评论(11)
热度(101)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