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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记【三】

【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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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张日山一行人骑得是最快的青骢马,因想着要绑走陆建勋,所以额外雇一辆马车,便把齐铁嘴也扔进车中,只画去半日功夫就回到山寨。胖子他们早在寨子门口等候,一见他们回来,立刻跑去牵马拉车,元宝已先一步跳下马来,他打帘子去瞧,陆建勋因是被打晕过去的,也就罢了,想不到齐铁嘴也舒服地打起瞌睡来,元宝笑着对张日山道:“这倒好,这位大人刚开始还哭爹喊娘的,这会子倒睡得舒坦。”

张日山探头过来,齐铁嘴刚翻了一个身,也不醒,咂了两下嘴继续好睡,他忍不住笑起来,只道:“给他找个干净的床铺。”

“那这狗官呢?” 

“先把他押进地牢里,好好看管起来。”

“怎么?不先……”他说着,用手比了比脖子,张日山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这书生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话说得不错,只杀了陆建勋没用,斩草还得除根,回头好好审审他。”

元宝没读过两年书,却是从来只信服张日山一人,他二话没说,把陆建勋像拎小鸡仔似得拎走了。

这座山寨建于群山之中,若不知山路,难以寻到,这是第一重保障,后来又搭建三重岗哨,若是误闯的人,就将他们不着痕迹地引下山,但要是当真有官兵上山清剿,便立刻往寨子里传消息。张日山谨慎,寨中日常巡视、操练都不曾停顿,这么多年来倒也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大约是因为这床铺比驿站的歪腿破床要舒服得多,等齐铁嘴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日暮西山了,若不是翻身从床上滚落在地,他大概能睡到第二天天亮。揉着后脑勺,齐铁嘴从地上坐起来,环视一圈,发现这是间宽敞的大砖房,靠墙有两个大通铺,整整齐齐地放着棉被和枕头,自己刚才睡得就是其中一个铺位,但因为睡相太差,才从床铺上翻下来。房间的正中央有两张拼在一起的榆木方桌,桌上放着油灯、一把大水壶和几个碗,齐铁嘴正好觉得口渴,他从地上站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冷水,刚要喝,就瞥见有人走进屋子来,因为天色已暗,他也没看清对方的脸,只依稀觉得他手里端着什么。

来人慢条斯理地放下碗,用火折子点着桌上的油灯,照亮了自己的脸,齐铁嘴含着的一口水全喷出来,幸而身手敏捷,及时侧头躲开了。

“你你你……我这是在哪儿?”茶碗从齐铁嘴的手里掉下来,张日山马上伸手接住,“别砸坏了我的碗。”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将碗放回到桌上,“先生觉得自己现身在何处?”

齐铁嘴看张日山一张俊脸在飘摇的灯火里忽明忽暗,想起从前说书先生讲的那些个故事,自己既然见了这山贼的真面目,也知道他们要杀陆建勋的事,看来是要被灭口了。他故作镇定,其实一双眼睛一直飘向门口,但张日山大约早已猜到他的打算,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就算今天出得了这个门,没人带路也下不去山。”

齐铁嘴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可是又不敢大意,他偷偷看了眼对面的张日山,他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齐铁嘴心里有点慌,对方刚一抬手,他立刻吓得往前扑,一把抱住张日山的腰跪下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我们齐家三代单传,我娘死的早,我爹就我一个儿子,他老人家还指望着我回去给他养老送终呐!好不容易我考中状元,还没来得及尽忠尽孝,不能让我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大王,你大人有大量,千万饶了我一条小命吧!”

张日山被他这一下也给唬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恰好这时胖子经过,他在门口探头探脑,憋着笑问道:“哎哟喂,两位,这唱得是哪一处啊?”

“滚蛋,别在这裹乱。”张日山拖着齐铁嘴转不过身,只笑骂道,那胖子正无聊,赶着趟得来看热闹,不仅在门口站定了,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瓜子,边嗑边说:“我说大当家的,您老这是怎么人家了?你看把齐先生吓的。”

“你先起来。”张日山懒得理会胖子的话,直接把齐铁嘴从地上拽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了?”

“你不是要灭我的口?”齐铁嘴试探着的问。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

“不是在你们山寨里吗?”

“那你知道山寨在哪座山头上吗?”

齐铁嘴顿住了,然后挠了挠头,“不知道。”

“我看先生上山的时候睡得那么安稳,没想到这会子突然怕起来了?”张日山说完,笑着看他还死死拽住自己的袖子,“放心吧,我是诚心诚意请先生上山来当军师的。”

“就是啊,咱们大当家的说了,得好吃好喝地供着齐先生您呢。”胖子适时插了句嘴,张日山这方才回头扫了他一眼,“你很闲?”

胖子本来还在“咯咯”笑个不停,被他这么一看,立刻站直了,也不敢再磕瓜子,恰巧有人经过,他借故追上去,就这么走了。张日山拉开凳子请齐铁嘴坐下,往碗里又倒了半碗茶,然后把刚才带来的一碗包子放在他面前,“山上艰苦,还望先生不要介意。”

“总比驿站好,唉呀,可惜了我那两条鲫鱼,瘦是瘦了点,但总算也是肉。”

“先生想吃鱼么?”

“没,包子挺好的,我好久没吃了,你是不知道,天天喝小米粥,喝得我腿肚子都软了。”齐铁嘴也不客气,就着凉茶开始吃包子,“要我说,这陆建勋真不是个东西,你看看谭州城的百姓穷成什么样了,再看那陆家打醮的排场。”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吃不吃?”

“不用了,这些都是给先生的。”张日山摆了摆手,他有副娃娃脸,不露出凶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格外乖巧,齐铁嘴忍不住叹息,“你说说你,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也学人家落草为寇了呢?”

张日山没说话,一双桃花眼只盯着桌上的油灯,齐铁嘴看他的光景,暗自心想自己又多嘴了,马上改口道:“但这个人现在还是杀不得,大当家的,你要是听我一句话,就是帮了整个谭州城的百姓了。”

张日山回过神来,突然似笑非笑地问道:“那先生就是答应了咯?”

“答应什么?”

“先生喝了我的茶,又吃了我寨子的包子,现在还让我听你的话,实话说,陆建勋现在就在地牢里扣着,如此看来,先生这军师是当定了。”张日山举起茶壶,要再给目瞪口呆的齐铁嘴再添一点茶,被齐铁嘴一把拦住,“别别别,别再添了,我要再多喝一碗,就把自己这辈子都搭进去了。”他一边说,一边把刚刚拿起来的第三个包子放了回去,“大当家,你这幅算盘打得真好,这三个包子怕是比皇帝老儿家的都贵,你说你要是不落草,去做买卖多好啊。”

“先生缪赞。”

“您还真不客气。”齐铁嘴“哼哼”的两声,心里盘算着这件事应该怎么应对,他又不敢真的得罪张日山,毕竟对方再客气也到底还是山贼,一怒之下可是真敢杀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张日山也瞧出来齐铁嘴在犹豫,于是起身道:“先生不用急着给我答复,今天您也累了,先休息吧,这件事我们明日再说。”

这台阶他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齐铁嘴心里烦,没有接话,张日山识趣,略点了点头后便离开了屋子。齐铁嘴没再吃包子,横竖这会儿他哪儿都去不了,只能会床铺上躺着,可现今自己身处境地尴尬,哪里还睡得着,在床铺上翻来滚去小半个时辰,忽然听到屋外隐约穿来阵阵喝彩声,他好奇地往窗外看,只见到远处火光冲天,也不知是什么事。齐铁嘴下了床,穿上鞋,遁人声找去,只看到一片开阔的练武场,两边的栅栏上插着桐油火把,把硕大的练武场照得通明。寨里的人有一大半都围在外圈,齐铁嘴找了个空隙挤进去,恰好看到胖子,于是问他们在看什么。

“哟,军师先生还没安歇呢?”

“呸呸呸,我还没答应呢。”齐铁嘴啐了他一口,他也看出来了,这个胖子口没遮拦惯了的,只自己踮起脚尖往中心看,只见张日山挽了一张硬弓正站在场中,约摸五十步开外的人形靶子上插着三支箭,分别射中了头,喉咙和心口。

“哟,三才箭呀。”

“先生挺懂的嘛,连这三才箭都知道。”

“好说。”齐铁嘴见胖子又在嗑瓜子,从他手里分了点过来。“你们大当家箭法挺好呀。”

“怎么说话呢?”胖子突然拔高嗓子,“那怎么能是‘挺好’?那绝对是武状元的水平啊。”

齐铁嘴连连称是,“那他这么大能耐,为什么不去报效朝廷?偏偏要在这里落草为寇呢?”

胖子却叹了一口气,“唉,你以为他不想?军师先生你这是有所不知,咱们这位大当家也是命苦,他原是幽州人氏,听说小时候家里还算宽裕,从前的志向是长大了要跟随张大将军镇守边关。”

“挺有志向的呀。”

“当年幽州的知府和陆建勋一样不是东西,他表面上将粮食租借给当地贫穷的百姓,写明租期一到需要加倍偿还,并且骗他们签下一纸契约,但实际里头掺杂大量沙石谷糠,而且那契约上写明若未按期偿还,则要用他们家中房屋田地抵押。你说,他们哪里识字啊,这不就被骗了嘛。偏偏咱们大当家的父亲也有股犟脾气,见不得这种不公之事,便连同受骗百姓写上书画押,准备进京告御状,被那知府知道了,竟连夜派人血洗了张家,幸好当时老管家带着才七、八岁大的大当家逃了出去,只可怜他的父母双亲连带府中十几口人无一幸免。”

齐铁嘴慢慢地放下手里的瓜子,他转头看向站在练武场上的张日山,想不到他身上竟然背负如此血海深仇,不由地开始后悔自己方才过于轻松的口气。

“……大当家后来被寨子里的老寨主收留,他苦练武艺,一心想替父母报仇,发誓要杀尽天下贪官恶吏。快看!快看!咱们大当家要亮真本事了!”胖子一把拽住齐铁嘴,他还在发愣,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但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张日山已经再次拉弓搭箭,那远处的人形靶子已经换成了一豆烛火,只见他双眼微关,手指轻轻松开,箭矢便如流星般划过夜空,射灭了蜡烛。练武场上又是掀起如浪潮般的叫好声,连齐铁嘴也禁不住拍起手来。

“怎么样?我们大当家厉害吧!听说他小时候练射箭练到满手都是血,从前的老寨主心肠特别狠……”胖子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但齐铁嘴没往耳朵里听,趁所有人都涌向张日山,他慢慢地往回走,但因为是头一遭到这山寨,又兼是晚上,没一会儿他就迷路了。齐铁嘴身上就穿一件单衣,弓着背缩在一栋也不知是派什么用场的屋子门前,虽然山中夜风簌簌,但抬头却可见满目月明星稀,此地三面环山,正是天然屏障,果真如张日山所说,如不认识路,还当真是难以寻上山来。齐铁嘴托着腮,因思及方才胖子所说的陈年旧事,不由地长叹一口气。

“谁在哪儿?”

忽听有人远远地说道,齐铁嘴仿佛等到了救星般抬起头,却见张日山正提着那张弓走来,“齐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齐铁嘴借着月光看他,不告诉他自己是迷路了,只指着廊下那颗树问,“这是什么树?”

张日山站定,抬手亲抚树杆,轻声道:“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

“想不到这里还种杏花。”

“不仅有杏树,那边还有两棵红梅,先生若是留到明年开春,到时风吹梅蕊,细杏飘香,倒也是难得的景致。”

齐铁嘴看他谈吐举止,想必幼时家中也是书香门第,难为他自小有豪情壮志,只是一夕家变,从此天涯沦落。齐铁嘴为人心肠最软,若不知道这故事也就罢了,现在当真是没法对他说一句狠话,一时间两人都沉默,齐齐举头看当空霁月。

“劫走陆建勋之举千万不可走漏风声,他既然拿账册之事意图引我等入瞉,想必是真有其物,我今晚便修书一封,将情况说明,明日天不亮你就派快马送到谭州城解大人处。一来,我没回去复命,他们必定着急,这样可让大人安心。二来,还需请大人们安排隐瞒陆建勋被劫一事,以免打草惊蛇。三来,陆建勋既然不在,陆府人心大乱,让那狗头军师乘机去好好查问陆府中人,务必找到账册。你看着我干吗?都记住了没有?”

齐铁嘴正一一说明,见张日山只看着自己,不由伸手要去拍他的脑袋,解九对他从不摆富贵官腔,那吴老狗更是吊儿郎当的个性,所以齐铁嘴也脱略惯了,但张日山不比那些人,他突然想到,伸出去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中。齐铁嘴尴尬地瞪着张日山,那青年突然抿起嘴角,他见他笑得蹊跷,自觉窘迫,没好气地道:“算了,看你傻头傻脑的也记不住,我还是写下来吧。”

说罢,他收手就走,但才迈开两步发现自己依旧不认识路,便道:“谁建得这破寨子?连路都分不清,叫我怎么回去?”

“先生莫生气,刚才的话我都记下了,明日我嘱咐妥当的人亲自去办,等解大人有了口信再回来交予先生。只是陆家这边有解、吴两位大人,想来陆建勋只能由先生亲自审了。”张日山称解九、吴老狗为大人,却独独总称齐铁嘴为先生,听上起反而显得亲近些,这都是微末小事,但齐铁嘴心里觉得舒坦,他虽有入仕之心,但骨子里还是清高的读书人,这会儿满意地双手背负在张日山跟前来回走动,“陆建勋是老狐狸,普通的招数恐怕吓不住他,你们只管先扣着他,不给吃不给喝,熬他几天,等他肚子里那点油水都熬干了,咱们再慢慢地钓他上钩,但愿那时解大人他们已经有线索了。”

“先生有大义,日山替潭州百姓谢过先生。”张日山突然整好衣襟超齐铁嘴拜了一拜,齐铁嘴面上一热,没说话,只挥了挥袖子道:“先领我回去,这大晚上的,我压根认不清路。我告诉你,我睡相特别差,那个大通铺不会还有别的人睡吧?”

“寨中也没有特别准备房间,大家都是一处睡的,唐突之处还请先生将就。”

“唉,我猜也是,只是别让胖子或者那个元宝睡我旁边,万一蹬了踹了,我怕被他们打。”齐铁嘴小声对张日山说到,那青年大笑起来,“既然如此,先生是我请上山的,这个亏只好我来吃。”

“等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铁嘴正在追问,两人已经回到大屋,已有寨中兄弟在铺上躺下,见张日山进来,他们又坐起来,“小何,去取纸笔砚台来。”有个机灵青年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取回了东西,张日山把纸铺好,又亲自替他研磨,齐铁嘴没再追问,先坐下来郑重地将给解九的信写完,为证明是自己亲笔写成的,他落了齐小八的款,解九应该知道。张日山站在他背后看,偷偷地笑,待墨迹干后将信收在信封里,转身出去嘱咐人。这一通完事后,齐铁嘴倒真的觉得有点困了,他要点水草草洗把脸,还是靠墙边那个铺位睡下,没一会儿竟然就盹着了。等他迷迷糊糊醒转,发现屋里油灯已经灭了,打呼声此起彼伏,这时隐约有人在自己身边那个铺位上睡下,齐铁嘴翻了个身,只觉来人轻手轻脚帮自己重新盖好被踢开的被子,他安心下来,于是又睡着了。

【未完待续】

2016-09-04 /  标签 : 老九门副八 163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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