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amshen

浮云记【五】

我在虐的康庄大道上一去不复返了……

【一】 【二】 【三】 【四】

》》》》》

【五】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齐铁嘴发誓从今以后滴酒不沾,他板起一副面孔对着胖子发誓,彼时胖儿爷正对着一盅小酒,二两花生米独酌,听了他的话,把手心里的花生皮往地上掸。

“这话您老人家别对我说呀。和您拜把子的是我家寨主,这会儿和我起誓,算哪门子的道理?”

“那不是信得过你嘛,请你做个见证,否则赶明儿我的一张脸都丢尽了,还怎么抬头做人不是?”

“依我看有什么不好的?寨主别提有多高兴了,我一年到头就见他笑两回。”胖子小口嘬着杯子里的温酒,“昨儿一天就把这几年的份全用完了,要我说军师好本事呢,佩服!佩服!”

齐铁嘴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丢的不是你的脸,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腰疼的不是我,是别人。”

“去去去,你少和我说俏皮话。”齐铁嘴独自思过,觉得这胖子实在靠不住,凡事看来只能靠自己。

“这可真不是俏皮话,昨儿个你老人家喝醉了不知道,寨主伺候了一整晚,先把你背回去,又是垫被褥,又是换枕头。”胖子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说句不中听的,您老喝醉了后嘴可真够碎的呀,别的兄弟都烦得不行,也就是寨主吃得消,我看亲兄弟都不过如此了罢。”

这番话突然点中齐铁嘴的心事,他含胸埋头并不接话,似老僧入定一般,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恰好此时张日山带着一人进来,胖子立刻起身,齐铁嘴抬头,正与他照面,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教人心头打了一个激灵。

“昨儿没来得及让他见义兄,解大人的口信已经捎回来了。”张日山不明就里,只是说道,齐铁嘴恨不能扇自己两记大耳帖子清醒一下,听到“解大人”三个字,马上提起精神来问,“他说了什么?”

那人十分机灵,也知道齐铁嘴身份,上前来道:“我在驿站找到解大人时,他们正急得团团转,见是军师您的信才放下心来,解大人说了,要累您在山上多待一段时日,设法扣住陆建勋,他自会同吴五爷尽快查明陆建勋贪墨一案。他们还说了,必要时,请军师好好审审那陆建勋,看能否从他口中问出些消息来。”

齐铁嘴沉吟片刻,问:“这是解大人的原话?”

那人愣了一下,点点头随后又道,“后半截是那位吴五爷说的。”

“这才像话!这种狗屁混账话只有吴老狗说得出口,让我审陆建勋?怎么审?再说了,就算问出一二来,以陆建勋的官职,此地既非大理寺,我也不是御笔钦点的巡按,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能作数?反过来人家倒可先给我安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齐铁嘴熟读法典,对此如数家珍,把那人和胖子说的一头雾水,唯有张日山道:“想必那位吴大人已知我等来历,俗话说,蛇行蛇道,他的用意只怕是用江湖手段逼陆建勋吐口。昨日义兄也说陆建勋身后颇多蹊跷,势力盘根错节,蜉蚁撼树,还需凭借‘方法’二字。”

齐铁嘴冷静下来,觉得张日山这话说得在理,点了点头。胖子一拍大腿,“这还不容易?咱们就饿他个三五七天,然后我在他牢门口现炖一锅羊肉,保管他什么都招了。再不济,寨里也不是没有大刑伺候过,他们不比咱们,个个细皮嫩肉,小皮鞭那么两下子就哭爹喊娘,和倒豆子似的,到时候您老人家捡有用的捎口信给那位解大人,剩下的事丢给他办不就成了?”

见齐铁嘴没有多说,张日山朝那他们使眼色,两人立刻走开了。

“义兄心里在想什么?不妨说与小弟我听听。”

齐铁嘴抚掌,“我寻思胖子说的法子倒也可行,对损人就用损招,只是我怕陆建勋并非从前你们应付的那起人。一来,他知道你们抓了他却还不杀他,必定是要从他嘴里问话,存了这个心思,再想撬开他的嘴可就不容易了。二来,也是我最担心的,解大人于九月间领命出巡,代天子视察两河灾情,京中人人皆知,路上的时辰满打满算也是一目了然。陆建勋臭名昭著,首当其冲,他背后势力得了消息,必有所授意,看东岳庙的举动就知此人有心截杀巡抚,但一击不成反而下落不明,他身边眼线诸多,只怕不出这一两日消息就会传回京中,为安全计,必有人要令他缄口——”

齐铁嘴正一一分析,张日山听他思路清晰,想必这几日已在心里多加揣测,但他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要见一见陆建勋。”

“现在?你刚才想到了什么?”张日山见他脸色有异,忙问道。

“但愿不是我多心了。”

齐铁嘴说完,突然抿了住嘴,似有些惶恐地看着张日山,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问道:“我这人有个坏毛病。”

张日山“噗嗤”一声笑道,“我知道,义兄不胜酒力,且酒品不佳。”

齐铁嘴脸上一热,但随即又皱眉,“当真是坏毛病,万试万灵,我自己都怕,说什么来什么,连念头都不能转一下,所以有时索性靠卜卦来定夺。好兄弟,我知道你们刀头舔血奔波惯了,但这次的事怕是要犯坏,我只问你一句,这山寨有别的退路没有?”

“义兄是担心,我们掳走陆建勋,惊动官府来剿匪?”

齐铁嘴惊了魂,一把捂住张日山的嘴,“呸呸呸,我都没脸说你童言无忌,一味的浑说。”

他原是心急,待手心里软热传来,才觉不妥,偏偏张日山只是眯起眼睛笑,像看透了自己心思一般。“我知道你艺高人胆大,山寨里又兵强马壮,但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齐铁嘴讪讪地把手收回来,暗自恼恨怎么无故失了稳重和分寸,他扭头背手往外走,知道张日山就跟着身后,又放慢脚步等他。不想那青年却以为他是在恼自己态度轻狂,只把山寨布防退路一一说与他听,不少还是机密之中的机密,心里又感动,觉得张日山是真心实意把自己当做了兄长对待。

“想来以你们的本领,便是州府的官兵一时也奈何不了。”听他说完,齐铁嘴才稍稍放下心来,见他面色缓和,张日山复又笑道:“我知义兄关心我,以后也不敢不存着小心行事,不叫义兄牵肠。”

想方寸不乱是再不可能了。齐铁嘴心里苦笑,说到底还是怪解九,为何平白无故带他出巡,但缘分既然多年前就已种下,也许这次的事只是命里的水到渠成也未可知。齐铁嘴只得强打起精神,如今他有一点私心,盘算陆建勋之案若当真了结,兴许能求解九的面子,恕了张日山从前那些打家劫舍的事,便是他本意劫富济贫,但王法面前岂容辩驳置喙?他又不希望张日山到处流浪奔命,被官府通缉……齐铁嘴自个儿这么胡思乱想着,差点一脚踩进沟里,幸好被张日山一把拽住,没站稳,一头撞进他怀里。他大惊,心虚地直往后退,然后连连道:“再不喝酒,以后再不敢喝酒了。”

张日山慢慢敛起笑,“我看义兄神情恍惚,是还在担心陆建勋的事?倒不若我一刀了解了这狗官,免得你烦恼。”

“此人尚且杀不得,至差也可拿他保命。”

齐铁嘴收束心神,跟随张日山到了关押陆建勋的地牢,此地腌臜破落,臭气熏天,怕是陆建勋不被饿死、熏死,也要被气死了。看守的人说,自他来后,既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在牢里头坐着,像是在等什么人,齐铁嘴听了皱眉,他让张日山在外头等候,独自提灯进到内里。见陆建勋果然如看守所说,闭眼盘腿端坐在牢房中央,听到脚步声,他也不动,只笑道:“齐大人。”

“你怎知是我?”

地牢漆黑一片,便是油灯也不过照亮地面,齐铁嘴疑惑反问。

“此地多莽夫,若要杀我早动手了,将我扣压必是你的授意。”陆建勋这方才缓缓睁开眼,他在黑暗中一下便盯牢齐铁嘴的双眼,如尖钉入肉,直看得他心惊肉跳。“所以我算算时辰,你也该来找我了。”

“你从不打算开口是吗?”齐铁嘴道。

“说不说都一样,你不笨,心里清楚这是一出死局。”

“事无定论,现在盖棺言之过早——”

“我看你是要等黄土埋齐脖子才知自己死到临头。”陆建勋冷笑着打断他,“我对你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这样说你应该明白了吧。于他们,灭口要来得容易的多。”

“那你更应该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解大人自会禀明皇上——”

齐铁嘴话没有说完,便自己闭上了嘴,眉心轻轻抽动,他举起油灯看着陆建勋,对方没有出声,只嘴巴动了两下,但八个字如一块巨石压在齐铁嘴的胸口,叫他透不过气来。

蝼蜉捍树,不自量力。

齐铁嘴摇摇晃晃地向后退,这么多年来,他不信自己这张乌鸦嘴每言必中,但却小心谨慎,只是他不甘心忘记自己入仕时的愿景,所以才被解九当初的一番话打动。翰林院非长久之计,但他一无人脉关系,二没万贯家财,饶是如此,却还想试他一试。

“我只问你,此事解大人知不知道?”

“你还有空关心旁人?我要是你,立刻就走,但怕是已经晚了。”

“说!解九知不——”

他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顿时地动山摇,齐铁嘴大惊失色,顾不得身后陆建勋疯狂笑声,跌跌撞撞冲出地牢,但只见寨中黑烟四起,张日山早已不见踪影,远处杀伐之声不绝于耳。他也不顾危险,遁声巡去,心里不敢做他想,只有一句:求张日山无事。

他一颗心,此刻被分成两半,自己的一半魂不守舍,全然悬在了那人身上。

“这哪里是官府来剿?军师?”

半道上他突然被人一把揪住,回神看去,却是胖子。

“张日山人呢?”他急道,但胖子满眼猜忌,反问:“不是你把官府的人引来的?”

齐铁嘴心里一凉,可此刻他顾不上辩驳,胖子看他模样不似假装,刚要开口,被人拦住。

“你昏了头,难道教他再害寨主一次?”

齐铁嘴知道自己现在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他百口莫辩,如若当初不是他在东岳庙说了一句“陆建勋杀不得”,便让这人死在那里,也不会有今日的变故。

陆建勋说的没错,他就是蝼蚁捍树,不自量力。

“寨主!”“太好了,寨主撤出来了!”

齐铁嘴恍恍惚惚见那青年迎面而来,他满面杀气怒意,衣襟和手中短刀上血污瓢泼,随他一起退到此地的不过十数人,皆与他同般模样,显见刚经历一番血战,死里逃生。

“来得非是州县官兵。”齐铁嘴满口苦涩,“不可硬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你出卖了我们!”众人听他的话,大怒道,小何顾不得身上的伤,一把扯住齐铁嘴,但被张日山按下。

“寨主!不要护他,此人蛇蝎心肠!你敬他,他却反咬你一口!”

“杀了他!替死去的兄弟们雪恨!”

张日山并非不恨,兄弟死伤无数,山寨被毁,多年血汗一朝而尽,勾起他心头往事,但他是死也要讨个明白的人,对齐铁嘴,他始终不敢相信,否则自己就真的瞎了眼。

“无论如何,先逃命要紧。”齐铁嘴近乎哀求道,“各位能逃出生天再找我寻仇不迟。”

张日山盯着他一举一动,片刻后道:“你们先走,下山后照老规矩行事,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众人还待要反驳,但张日山心意已决,他们只能迅速往后山去,此时只余他们二人,追兵随时将至,齐铁嘴明白非是解释的时候,别人误会他一万次他也可以忍下,唯独张日山,他要同他说个明白,但一切只能等逃出生天再做打算。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齐铁嘴咬牙伸手推他,“你若还信我,我留在此同他们周旋。我见过陆建勋,凭这点可暂时拖住他们。”

“可能吗?”张日山道,“来人伪装成潭州府兵,却个个痛下杀手,非是灭口绝不至此,就凭你能拖住他们?”

这话分明心存怀疑,齐铁嘴硬是把一口气血咽了下去,无论如何,当务之急他只想保住张日山的性命,别的都不重要,想着他苦笑道:“但凭你做何想,是非曲直自由论断,我说了,盟过誓,我的命就是你的命,想要随时逢候,现在赶紧走!”

“那就一起走!我张日山还不需一介书生替我周旋!”

张日山突然握住齐铁嘴的手臂,拉着他往后山走。

齐铁嘴心里泛酸,乱世飘萍,身不由主,从前他每每看到乱世饥馁才作此想,到今日他突然明白过来,他们真不过只是蝼蚁蜉蜱,冥冥中自有狂风撼树,于他们却是天翻地覆、死生之间的事。十多年前,张日山的身家性命握于他人之手,十多年后,他以为凭借自身之力,在浮世中挣成一块顽石,却依旧只是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罢了。自己呢?他自己大概至多只是一块踏脚石,齐铁嘴忽而抬头看他,胡乱间只觉世间一切的境遇大概只是为了让他遇见他,遇见了,便是天崩地裂。

他倒想要海誓山盟,但毕竟来不及了。

齐铁嘴回头看了一眼,一闪而过的冷光令人胆战心惊,他仿佛看到了熟悉面孔,竟果真被他猜中了一半,不算太傻,还有下回一定学聪明,就怕是只能等下辈子了。

“要真死在一起,才是应了盟誓。”

“什么?”张日山只顾着往前走,没听清身后说得什么。

“别回头,赶紧走。”

“弟兄们不信,我信你,义兄,我知道不会看错人的。”

背后脚步声渐渐凌乱,张日山却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齐铁嘴似乎笑了,“好兄弟,有你这句话,替你死了也值得。”

他应声栽倒,背后三支羽镞,带着血光轻颤,将那书生的一身白衣染红。张日山如蒙雷击,再迈不动一步,追兵随后而至,带头的那人面目清冷,回头问道:“如何处置?”

“这下怕是不好交代了。”

“原是要射杀匪首,谁曾想他却扑出来挡了箭。”带头那人似不耐烦,懒于辩驳,依他之见反正都是灭口,于是抽出佩剑,但被人拦住了。

“罢了,带他回去,此事还需一个由头,那边料理干净了吗?”

“陆建勋已死。”

“把他的尸首也一并带回去,我自有用处。”

领头人收剑于鞘,一挥手,张日山被砸晕捆牢,吴老狗在齐铁嘴身旁蹲下,探手鼻息,然后松一口气。

【未完待续】

2016-09-23 /  标签 : 老九门副八 112 17  
评论(17)
热度(112)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