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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记【二】

抽空重温《红色》,担心吴老狗要三角地菜场小会计上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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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齐铁嘴一大早提着个竹篓,里面装了两条刚从水里钓上来的鲫鱼,还在滴滴嗒嗒往下滴水。脚上趿着的鞋已经泥泞不堪了,袍角撩起掖在腰带里,裤腿卷到小腿,头上还顶着个斗笠,看起来像极了当地的渔夫。他刚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走到驿站门口,只见一条大狗从里头飞扑出来,齐铁嘴像是早就猜到了般躲开,举起手里的鱼篓,从里面摸出一条小鱼喂它。

“别随便给三寸钉吃乱七八糟的东西。”

正说着,一个打扮穷酸的书生走出驿站,他手里托了一碗熬得很稀的小米粥,用脚钩过门口的一条小板凳坐下。

“我给它开荤呢,你看看它,到这里都瘦脱形了。啧啧啧,真可怜,也就是我心疼你啊,三寸丁。”

三寸丁趁齐铁嘴回话的功夫,一口把小鱼叼过来吃了,然后乖乖绕着那书生的脚边趴下。

“小没良心的。”齐铁嘴撇了撇嘴,“狗头军师,你家老爷醒了没?”

“嗯,在屋里喝粥呢。”

吴老狗端着破口的小碗沿碗边吸溜喝了一大口,那粥委实太稀,都不用嚼就能咽下去,“他熬夜拟折子,拟完又不满意,反反复复好几趟了,也不知道现在完事了没有?”

“说起来拟折子这种事不该是你这个狗头军师干的事吗?”

“这又不是普通折子,往上头一递,也不管皇上过不过眼,给内务府垫桌腿,咱们这三个月跟着解大人微服出来,又没昭告地方官府,还打扮得和个难民似得,不就是为了找到陆建勋私扣朝廷赈灾粮饷、搜刮民脂民膏的那些证据嘛。”

“你说我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从七品的芝麻绿豆,跟着你们瞎凑什么热闹?”

齐铁嘴找了口破盆,把竹篓里的鱼倒进去,“唉,连这儿的鲫鱼都瘦成这样,回头我一定得去好好瞧瞧那个姓陆的,潭州府百姓的银子全流到他一个人的口袋里,看他是不是肥成猪头。”

三寸丁没吃饱,一双眼睛直盯住盆里的鱼,齐铁嘴忙护住盆口,“这个可不能给你吃,这是我、你主子,还是你主子的主子这两天的口粮。”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三寸丁,咬他。”吴老狗骂道,三寸丁“噌”的从地上跳起来,扑向齐铁嘴,一人一狗在驿站门口旁若无人地打闹起来,他也没看身后,一直往后退,撞到了个人。

“干什么?”

被撞得那个大汉一嗓子和打雷似地,震得齐铁嘴耳朵里丁零当啷乱响,再看他个头,足高过齐铁嘴一个脑袋,有他那小身板一倍那么壮,影子像尊铁塔般兜头罩下来。大汉威胁似地挥了挥拳头,唬得齐铁嘴连连告饶,这时不远处两三个头戴斗笠的人停下来,其中一个朝这边喊了句“走了,办正经事要紧”,那大汉这才放下拳头,转身跟上自己的同伴走了,齐铁嘴看他们走远,这才回头指着吴老狗道:“你也不来帮忙?”

“你觉得我能打得过人家?”吴老狗还在喝粥,同时撸着自家三寸丁的脑袋,那条狗特别没出息地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齐铁嘴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不一会儿就见解九探出头来,“你们俩上来,我有事嘱咐你们去办。”

吴老狗二话没说,起身进了驿站,见齐铁嘴没跟上,正要回头叫他,却见他往那几个人刚刚离开的方向张望,于是问道:“怎么了?”

“说来也怪,刚才说话那人的声音,我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你认识?”

“我这是头一回来潭州。”齐铁嘴摇了摇头,“算了,兴许是听岔了。”他也没再细想,只和吴老狗上楼进了解九的房间,这位当朝太师的小公子、皇上钦点的两江巡按,正夜以继日地搜集着有关潭州知府陆建勋贪墨一案的罪证,光这几个月的微服私访就已听到不少民间管于陆建勋的怨声载道,若说他当真是作恶多端,但奇怪的是,竟从未有人进京告过御状,不仅如此,朝廷至今连一本参陆建勋的折子都没有,这于理不合。

“只有一种可能。”

吴老狗看着他们俩说道,“陆建勋的势力早已遍布京城,所有对他不利的人或事,要么不出这潭州府的地界,一旦有漏网之鱼,也绝对不会让他们有机会送到圣上的面前。”

“他一个潭州知府能有这么大的本领?”齐铁嘴反问。

“这就是我担心的事。”解九皱着眉,被当作书桌的那条跛腿木台板上摊着一本奏折,显然他们那位巡按大人还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写,“要一本参倒这位潭州知府,除非我们手头有十足的证据,之前你找到的那个人可有消息了?”

“说起这个账房先生,之前他告诉我,曾经偷偷抄录了一份名录,这份名录上登记了所有他们之间银钱交易的数目与日子,一旦拿到这份册录,再连同潭州府百姓的联名上书画押,足够叫陆建勋和他们那伙人难受上好一阵子。”吴老狗还没放下他那个破碗,他翘着腿,吊儿郎当地坐在解九那张破床铺上说道。

“那太好了,他能把那份名录交给我们吗?”解九终于来了精神,忙问道。

“他原是留着保命用的,陆建勋心狠手黑,出尔反尔,一旦形迹败露,必定不会放过这些人,他也谨慎,唯恐祸及自身,只告诉我,这个月十五,陆家上下会到东岳庙进香祈福,届时他可趁机将名录交给我们。”

解九点了点头,随后道:“但他留在陆府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等事成之后,还得寻个法子把他远远地送走才是。”

“他说在北方有亲戚,到时候可以去投奔。”

三人像是放下了心,一时都没说话,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了,但片刻后,解九突然与吴老狗对视一眼,齐铁嘴立刻觉得背后一凉,他瞬间坐直了身体,看看吴老狗,又看了看解九,突然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唉,说吧,要我干什么?”

“咦?你这回怎么那么机灵?”吴老狗“噗嗤”一声笑了,见齐铁嘴哭丧着张脸,朝他招招手,“来来来,我来和你说应该怎么做。”

“去!你以为我是三寸丁吗?”

齐铁嘴撇了撇嘴,然后转头看向解九,“我倒是听说过东岳庙每逢初一、十五两天都会办庙会,到时候我可以混在人群里接近陆家人。”

“哟,齐大人这会儿怎么不怕了?”

“你们俩带着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院从七品编修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又不像二位树大招风,反正就算陆建勋的人看到了也不认识我。”

吴老狗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张破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解九瞪了他一眼,“你可仔细着点,我回头还得在上头睡觉的。”

“怕什么?有了这齐小八,咱们很快就能班师回朝了,难为您解少爷金贵之躯睡这种破杉板,我那间还过得去,要不然今晚咱们俩换换?”

“先办正经事好不好?一天到晚也没个正形。”解九没搭理他,只对齐铁嘴说道:“这两天你上东岳庙去看看情况,确保十五那天万无一失。”

三人又私下合计了一番,齐铁嘴因市井惯了的,身上也不带官气,为人又随和,很能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很快就和东岳庙里的小道士们混熟了。这东岳庙是整个潭州府最大、香火最旺的庙,奉的是“天齐仁圣大帝”,也就是东岳府君,是座道士庙,本来香火就旺,天灾之后,更是如此。每月得初一、十五都有庙会,到时逛摊子的、烧香拜拜得人络绎不绝。十五那天,齐铁嘴支着挂求神问道的布爿,扮作算命先生,同看门的小道士打了声哈哈,就跟着一大拨的香客们偷偷混进了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两声,挤在说书的、卖膏药的、捏糖人的买卖人里头往前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天齐人圣帝的正殿跟前,他伸长脖子往里瞧,没看见陆家的人,心想这会儿时辰还早,于是找了一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歇腿。

这东岳庙东西两庑修了“地狱七十二司”,据说里面全是地狱图景,更是供了各色青面獠牙的神、鬼塑像,齐铁嘴早听为了吸引香客,道士们在里头搞了很多花样,多是为了吓唬人骗点香火钱。齐铁嘴想横竖还早,于是就往东庑溜达过去,一个阎罗殿“十八层地狱”的塑像赫然眼前,先进“鬼门关”,再登“望乡台”,一排排刀山、油锅、冰川、铜柱炮烙、剜眼割舌,绕是齐铁嘴心里没鬼,也看得一阵发毛,就在他转身想要离开东庑的片刻,突然觉得身后一阵阴风拂过。齐铁嘴立刻回头看,却只看到一双黑白无常,双眼青碧,拖着鲜红的一条长舌头,他揉揉眼睛,只觉殿里阴风阵阵,鬼影憧憧,外面虽然是烈日浇头,但殿内却阴冷如窖。齐铁嘴想这地方果然太邪门,还是不能多待,于是马上转身跑了,才刚跑没几步,就听外头锣鼓喧天,人都凑过去看热闹,原来是陆知府的家中女眷们乘螺钿宝车来敬香拜神来了。齐铁嘴只悄悄躲在一旁,冷眼打量走在前头的陆建勋,看他仪表倒也堂皇,偏生心思贪婪狠毒,陆家刚一进东岳庙,也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一群小乞儿,将陆家女眷团团围住,伸手要钱,轰也轰不走,这群小乞儿淘气的很,东窜西跳,绕是陆家家丁也无可奈何。齐铁嘴本来正看好戏,就瞧见一个中年男人偷偷从人群里退出来,趁人不注意溜到了东面偏殿。他立刻也跟了过去,那人前脚进了东庑阎罗殿,后脚齐铁嘴也又跟了进去,那地狱阴司的后面有一块空地,外头看不见,陆府的账房先生见来人不是吴老狗,初时一愣,随即警惕地反问道:“你是谁?”

“也知善恶终须报。”齐铁嘴按照吴老狗教他的,把他们接应的话,那账房先生一听,脸色这才缓下来,“不怕官刑愧鬼诛。怎么不是吴大人和解大人亲自来?”

“喔,他们啊,这种跑腿的事当然他们不会亲自来了。”齐铁嘴一边说,一边看着那账房先生,总觉得他眼神闪烁,刚才听见解九和吴老狗没来,似乎有些失望。“放心吧,吴大人都同我说了,东西交给我是一样的。”

“啊,喔,对对,是一样的。”账房先生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见他把东西取出来,齐铁嘴正奇怪,突然一群恶奴手持棍棒冲进阎罗殿,那陆建勋双手背负,慢慢走来。“我还以为这次能见到解大人呢,可惜了。当今圣上御笔钦点的两江巡按,堂堂太师府的九公子,竟然是个缩头乌龟,亏我在府上早备下了接钦差的仪制。这次上东岳庙,还以为能得见解大人真容,结果他还是不出现,莫非这钦差大人是千金小姐不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啊。”

他说罢,家奴们纷纷大笑起来,齐铁嘴方知上了当,那账房先生只是小声告饶,说“家中尚有妻儿”,他知道必定是陆建勋以他家人性命相要挟,但听他刚才那番话,想来自从皇上朱笔御批一下,陆建勋就已然知道他们的行踪了,足见他势力滔天。齐铁嘴皱眉,事到如今他知以陆建勋的为人,绝对不会留下活口,只不知道身在外面的解九和吴老狗是否能够脱身,只能尽量拖延时间,一旦他长时间不回去,以那狗头军师的机警,一定马上就能猜到是出了什么事。

“这位大爷怕是误会了吧。”齐铁嘴眯起眼开始装傻,“我就是一算命的。”

“那你说的吴大人是谁?”陆建勋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反问。

“喔,那是我的一朋友,叫吴大仁,这有什么问题吗?”

陆建勋“哈”了一声,“齐大人,就不必同我打这个马虎眼了。”他说着,伸手摸了摸黑面判官的塑像,“这倒是个好地方,回头齐大人下去了,替我好好问候阎罗真君他老人家。”

“这种事我可不敢代劳……”

齐铁嘴正说着,双眼突然落在陆建勋的背后,随即脸色大变,陆建勋疑惑地回头,一张鬼脸赫然冲到他面前,吓得他一口气没接上去,倒退了好几步。那“鬼”身形轻盈,飘忽不定,一下又窜到陆建勋的背后,抬手猛击他的脖子,这时从黑白无常塑像后头又突然闪出来几道“鬼”影,众家丁也是被吓傻了眼,棍子虽然握在手上,却都忘记动手,瞬间就被放倒在地。

账房先生早吓昏过去了,齐铁嘴虽然腿肚子打颤,但到底站住了,他瞪大眼睛盯着那群“鬼”,其中有一个个子格外高壮,那对拳头足有沙包大小,齐铁嘴认出他就是那天在驿站门口撞到的人,突然不再觉得害怕。

“你们到底是谁?”

其余人都在忙着把家丁捆起来塞进角落里,唯独留下了陆建勋和那个账房先生,最先见到的那个似乎是带头的,他歪着头打量齐铁嘴,反问道:“先生不怕吗?”

齐铁嘴一愣,发觉又是那个听起来相当耳熟的声音,那日之后他一直在回想,却总也想不起来,心里难受得了不得,待要追问,就听那人突然发出一阵轻笑,只问:“问君何欲至,下马问前程,齐先生,前程如今可知否?”

“啊!你!”

齐铁嘴张大了嘴,那人伸手,将鬼面往上推,露出那幅记忆里白皙俊俏的面容来,“先生还记得我么?”

“怎么又是你?你不劫道,开始干起绑架的营生了?”齐铁嘴心想,您小爷这副尊容要忘记也挺难的,但一晃数年,当日的少年身型已经长开,如白杨般抽长,竟然比自己都高了小半个头。这么多年,齐铁嘴每当想起进京赶考路上的这桩旧事,心里到底都有些感激,都说盗亦有盗,那些也不过是戏文里听说的,想不到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但到嘴的话一出口又变了味,说罢齐铁嘴就后悔,但那青年没有恼,反倒洒脱地笑道:“先生莫非又要嘱咐在下‘得饶人处且饶人’了不成?”

“你要杀他?杀陆建勋?”

青年仰起头,倨傲地道:“我生平最恨这种人,见一个杀一个。”

“这个人倒是活该,论理要杀要剐我不会拦着,但是他身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杀他一个也没用。”

这时那青年的同伴们都走了过来,“山哥,别听他胡说八道,这群狗官都是一丘之貉,我看他就是要护着这姓陆的。”

青年不响,歪着头认真打量起齐铁嘴,“我知道你们在查他的事,但这账房先生骗了你们,他手里根本没有你们想要的那本账册,只是姓陆的用来引你们入瓮的伎俩。你真的认为,就凭你的那位解大人能办得了他?”

“那难道你们还能杀光这些贪官污吏不成?”

“我说了,见一个杀一个,我和我这班兄弟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既然朝廷办不了这些人,那就只好由我等越俎代庖了。”

齐铁嘴轻轻皱眉,眼前这个青年倒是颇有血性,只是自古有道,强极必辱,他这样怕是迟早要出事。齐铁嘴无端掠过一阵心惊,想他与这青年不过两面之缘,怎么就平白地突然担心起他来了?

“唉呀,小兄弟,杀人是要偿命的,犯不着。这样吧,今儿我给你保证,这陆建勋我们一定会把他给办了的……”“你拿什么保证?”那大汉突然开口讥讽道,“就凭你一个芝麻绿豆大点的翰林院编修?我怕你连皇上老儿的面都没见清除过吧。”

齐铁嘴懒得搭理他,他拉过那青年的袖子,把人带到一旁说话,青年一副笑眯眯,很好说话的样子,于是放心拿出他那套攀交情、套近乎的本事来。“小兄弟怎么称呼?”

“张日山。”

“日山兄弟,你看,咱们这回的目的是一样的,都要严惩陆建勋,但这样臭不要脸的狗官杀了他,不还脏了咱们自己的手嘛。”说着,他作势要去拍张日山的手,被他冷眼一睃,马上讪讪地收了回去,“所以呢,我把他带回去,先扣下来,慢慢地审,逼他把所有的事都交代清楚,再将那些人一网打尽,这样岂不斩草除根,干净利落?”

张日山又半晌不说话,一双俊利的桃花眼只是瞧着齐铁嘴,然后他突然笑起来,“我发现了,齐先生特别能说话,一张嘴能变出花来。今天先不说这陆建勋,我寨子里如今倒是缺个师爷,不如齐先生随我上了山,落草为寇,那所有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啊?”

齐铁嘴傻了眼,张日山把他下巴往上托,挥手朗声道:“全部带走。”

“走吧,齐师爷。”

那大汉也不顾齐铁嘴反抗,一把叉起他就走,一行人出了东岳庙的后门,直往潭州城外去了。 

【未完待续】

2016-09-01 /  标签 : 老九门副八 199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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