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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ng playwright in the attic

这篇文大约是受到木心《文学回忆录》的影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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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ng playwright in the attic

 

莱顿太太开门将一盆脏水泼出去,低头看到那双漂亮的小牛皮靴子,有几点溅到干净的靴子表面,莱顿太太认得这双靴子的主人,这座城市几乎一半的人都认得这位少爷,他的父亲是受人尊敬的老奥丁先生,他是有名的瓦尔哈拉剧院的拥有者。对于热爱观看表演的市民来说,能够在每周末吃完晚饭后散步去瓦尔哈拉剧院看演出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剧院常年都在上演一些新剧目,剧院有一间高级包厢是单独留给首相的,自从听说他有时会微服出来看戏,慕名而来的市民为剧院带来了不菲的收入。

但莱顿太太一家从来都不看戏,他们没有钱,大部分住在贫民窟的人都对看戏这件事没有兴趣,每天怎样填饱自己的肚皮,同时喂饱家里那许多张孩子的嘴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不过这并不妨碍莱顿太太认识英俊的索尔少爷,这件事贫民窟的人倒是都知道——索尔少爷是这座城市最大的酿酒厂和牛肉罐头加工厂的主人——他为将近七百个工人支付工钱,这份工资能够让这七百个工人养活他们的家人,而且比起别的工厂主来说,索尔算得上是这个城市里少有的公道的人。当然,让莱顿太太认识他也不仅仅因为这个原因,自从那个自命不凡的剧作家搬到他们家的小阁楼上后不久,索尔少爷便经常出入贫民窟,老实说,他那一身看起来就相当昂贵的衣裳和鞋子和这里真是格格不入,但他自己倒好像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早上好,索尔少爷。”

“早上好,莱顿太太。”

“真抱歉,把您漂亮的靴子弄脏了。”莱顿太太虽然嘴上这样讲,但她知道他肯定不会在乎,果不其然,索尔很无所谓地摆摆手,然后把一个装满面包和鸡蛋的篮子交给莱顿太太。“这是给您和您孩子们的礼物。”

“您真是太客气了,索尔少爷。”

莱顿太太满心欢喜地接过篮子,并不忌讳地当着索尔的面翻看篮子里的东西,同时用一副不经意间才想起来的口吻对索尔说道:“那位洛基先生的房租到现在还没有付——”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楼上小阁楼的破玻璃窗里传来喊声。

“你这个老巫婆,我听到你咔嚓咔嚓的磨牙声了,不对,是磨刀声,你又要从一头羔羊身上活生生地切一磅肉下来,你这个吝啬的老魔鬼。”

“哎呀,我的好少爷,您听听,明明是他欠着我三个月的房租不付,倒来诅咒我。”

索尔笑了笑,立刻从漂亮的外套里掏出零钱口袋,莱顿太太的耳朵已经听到银角子悦耳的叮当声,毫不客气地接过他递来的十五个先令,把它们塞进自己用来装钱的旧袜子里,然后像只灰老鼠一般缩回自己又黑又窄的小屋里。索尔这才蹬着摇摇晃晃的楼梯上楼,门是关不严的,但反正这间屋子里也没什么可偷的,最贵的除了一支钢笔外,大概就只剩下那颗脑子了。

“这样破的阁楼,竟然也敢开价五个先令,别告诉你把钱给那个老巫婆了?”

说话的人正裹着一条旧灰毯子,一边撕下一页书揉成团投进脚边的火盆里,他手里面那本只剩下薄薄的几页,在索尔进来的时候被一囫囵地搁进火盆。索尔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从他嘴里呼出来的白气,不过说实话,这间屋子实在是冷,他已经提过许多次,叫他搬到自己的公寓去,但他总是懒于答应。

“书的作者要是看到你这样做,恐怕会气的跳起来。”索尔说,他把额外带来的、装在纸袋里的一小瓶葡萄酒、白面包、一磅咸牛肉和一块芝士放在桌上,那里散落了不少稿纸,上头的字很漂亮,是小而整齐的花体,并不因为天气寒冷而变得凌乱。

“如果不能给我带来愉悦,我倒情愿它是它原本的模样,至少木头能是我在这种该死的天气里感到暖和,否则它们就一文不值。”

洛基有洛基的骄傲,诚然在一个人还未出名时,这样的傲慢相当不合时宜,但他并不在乎,他对自己的才华有信心,所以他从不停止创作。索尔读着手里的那一段,慢慢地走到洛基对面坐下,皮靴踩在火盆边沿使他的鞋底被烤得暖暖的,等听见洛基像只小老鼠似的翻看纸袋里的食物时,索尔才稍微从稿纸中抬起头。

“如果你一会儿有兴致,我们可以出去吃饭,你在这间阁楼里待的时间太久了,我担心你会冻伤风。”

“我想把接下来那一段写完。”

洛基带无指手套,破了一个洞,因为冷,露在外头的十个手指头冻得通红,他给自己倒半杯葡萄酒,又撕一小块面包,夹着芝士慢慢地嚼。索尔轻轻皱眉,伸手握住他的手,然后扬了扬那叠手稿,“你仍不愿意向我父亲妥协么?”

洛基翻了一个白眼,既没说话,也没有甩开索尔的手,他的手心很暖和,洛基有些贪慕这样的热度,同时打算怎么诓骗索尔留下他那件看起来很暖和的大衣。

“洛基,人们喜欢喜剧,不会有人愿意花钱去看悲剧。”

“在希腊,人们就愿意看悲剧。”

“时代不同了。”

“不能接受悲剧的时代是个病态的时代。”

“你这样说太武断了。”

索尔沉声道,但洛基似乎不准备改变自己的看法,他赌气似地嚼着面包,以至于腮帮子有点酸疼,天晓得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饱饭了。当然,就像索尔说的那样,如果他现在肯改变自己,放弃这些剧本,而去写一些与恋爱有关的喜剧,恐怕如今早就已经离开这个鬼地方,住进上流街区的高级公寓了,每天有开不完的沙龙和如流水般的香槟,当然也不用看莱顿太太这种房东太太的脸色。

可他偏偏不愿意为此妥协,事实上,他从不认为是自己的剧本出了问题。

“好吧,那和我说说你这个故事。”

索尔无可奈何,在这件事上,他从来无法说服洛基,但对这位倔强的剧作家,他有一半是担心,这担心最后往往会变成敬佩。他自己是工厂主,懂得这世界上的一种游戏规则,这种规则叫做顺应潮流。几年前棉花生意如日中天,他也开棉纺厂,后来需求没那么大后他才转向酿酒和做牛肉罐头,因为总有人要吃吃喝喝,这一宗生意绝不会没有市场。索尔仿佛天生便深谙供与需的关系,只有当需求大于供应的时候,你才能占住先机赚到钱,所以他不能明白,当大家都更愿意看喜剧的时候,为什么洛基总是坚持要写悲剧?

“算了,反正你们更喜欢看爱情戏码,看男人和女人在月亮下面互诉衷肠,你们看了戏,学了那一手滑头把戏,决定在沙龙结束后和一两个有妇之夫约会的时候试上一试,看她们是不是会对你们神魂颠倒。”洛基忍不住冷嘲热讽,“但是别天真了,她们只对你口袋里的银角子感兴趣,如果你现在和我一样身无分文,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就连莱顿太太那个老巫婆都是如此势力,钱钱钱,这万恶的根源。”

“别太偏激了,洛基,你至少需要维持日常生活,没有钱买面包和葡萄酒,你怎么继续你的创作?”索尔为那幼稚的抱怨忍不住发笑,他握紧了洛基的手,试图将他的手指弄得更暖和些,他摸到了冻疮留下的疤痕堆叠在常握钢笔而磨出的茧子上,无论如何,洛基并不是个只仰仗天分而夸夸其谈的花架子。

“唉,所以我才更加憎恨这一点,当我饥肠辘辘时,我又怎么会有心情与年轻漂亮的女士花前月下呢。”洛基叹气,他从索尔的手里抽走了自己的手稿,搁在膝盖上慢慢的翻看,“这是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不说也罢。”

“不,你说吧,我爱听。”

洛基看着他,许久后道,“你先去弄点柴火上来,我知道莱顿太太家的柴都藏在那里,不然故事还没讲完,我们就先要被冻僵了。”

索尔立刻蹑手蹑脚跑去搬了一捆干柴回来,很快洛基那个小火盆里的火焰便旺起来,温暖给予他一种欢欣鼓舞的心情,他被冻结在一起的五官终于舒展开来,这种生命的活力为他翠绿色的眼睛注入了明亮的光泽。洛基在讲故事的时候似乎有一种引人入胜的魔力,他十分擅长调动他伶俐的口舌,并且不时配上起伏的语气,索尔一直觉得,如果他再生得早些,早到十四世纪,他大约会成为欧洲大陆上的行吟诗人——他是有这样天赋的——可惜如今这个时代正在蜕变,人们大抵不愿意接受悲伤的故事,就好像他们集体在接受一种形式的洗脑,若按照洛基的说法,一味追求甜蜜与幸福使他们堕落。

“所以年轻的王子发现自己并非父母的儿子,而且不幸的是,他甚至是他们仇敌的儿子。”

索尔听完后总结道,“为什么不给王子安排一位美妙的公主?”

洛基白了他一眼,“王子之所以被定义成王子,不是仅仅为了让他能够讨一位公主做老婆,我想将这种仇恨上升到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之间的矛盾,借此凸显人类的渺小与无力。”

“你总是痴迷于命运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那之后呢?你预备给这位王子安排什么样的结局?”

洛基的眼神忽而惆怅起来,他似乎看到了,看到他笔下那位年轻王子悲剧的终结,他总是过于投入到自己的故事里,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索尔认为这给他的偏激提供了温床,他情愿他像他父亲的另一位剧作家范达尔那样,他喜爱喝酒和美食,热衷于与女性追逐的游戏,所以他写许许多多香艳又可笑的故事,博人哄堂。

但这样,洛基就不再是洛基了。

索尔必须承认,他的确关心这个年轻的剧作家,不过这关心里头也掺杂了更为复杂微妙的情感,使他一再忍不住去想要影响他的决定,但世人皆知,工厂主索尔是个不爱管别人闲事的人,如果别人开口,他会帮忙,仅此而已,唯有对于洛基,他是主动的想要去帮助他。

“年轻的王子陷入矛盾的漩涡,这里有三重,第一重是他受到欺骗后的愤怒,进而意识到父亲的偏心从何而起,可他依旧爱他的‘父母’,几十年的情感是无法在瞬息间改变的。第二重是他对自己兄长的嫉妒与羡慕,从前他认为他们是平等的,但忽然发现,这种平等的权利消失了,但这种情感是爱的负面,使他感到痛苦。而第三重则来自国家,王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变成了这个他从前十分熟悉的国家的对立面,亲人变成了仇人,而且这转变来的太快,令他近乎疯狂。”

“你真是残酷,洛基。”

“残酷的是命运,从古至今,伟大的英雄要对抗的从来不仅只是刀枪剑戟,他要对抗的是自己,用人类的肉体对抗命运降落到他头上的不幸,他未必会胜利,但他依旧要去抗争,这种勇气令人肃然起敬。”

索尔听了洛基的话,终于意识到为何自己的父亲不同意他的剧目在瓦尔哈拉剧院上演,这种抗争意识是可怕的,国家的统治者需要的仅是沉溺在甜蜜之中的愚民,而非清醒的英雄,哪怕他们最后都没有好的结局,可依旧令人担心。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洛基也忍不住去打量他,最后他从他膝盖上拿走了这份手稿,索尔明白,这份手稿若是落到统治者手上,会给洛基带来可怕的后果,如果他足够谨慎,应该立刻把它们烧了。可同时他又明白,这里面凝结着洛基的心血,许多年以后,当人们提起这个人,会肃然起敬,他们会称他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剧作家之一,但他到来的太早,在所有人还在沉睡的时候,提早醒来的先觉者总是会格外寂寞和悲伤,这大概是命运降临在洛基身上的考验。

“你觉得怎么样?”洛基破天荒地问了这样一句。

索尔扯出一个笑脸,把手稿整理好,“我发现你的剧本里总有一个令主角嫉妒又羡慕的家伙。”

这句话像是说中了洛基的心事,他惯来苍白的瘦削脸颊浮出可疑的淡红色,但索尔没有追问下去,仿佛他能有这样的反应已经令他十分满意。他站起来,将手稿郑重地放回到洛基的旧书桌上,用那个劣质的旧墨水盒压牢。

“我们该去吃一顿好的,小羊排怎么样?我打赌你已经很久没有尝过羊肉的味道了。”索尔到处找洛基的外套,但是没有看见,他猜他为了买墨水和纸,把那件旧外套典当了,可依然还不够支付房租。于是索尔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在洛基的肩膀上,那尺寸似乎有点太宽大了,两个人忽然都笑起来,索尔看着他,伸手把他散落下来的黑发勾到耳朵后面。他心里有一丝愧疚,因为等洛基与他吃完午餐回来的时候会发现,莱顿太太家的旧屋子被一把大火给烧了,连同他那间破旧的阁楼,但这在贫民窟是正常的事,冬天炉子里随便一点火星就能把整条街都烧着,但值得庆幸的是,被洛基诟病的莱顿太太一家并没有事,他们会获得一笔钱,举家搬到别的街区,唯一会让洛基无法接受的就是他的那份手稿也一起化为乌有。索尔知道这实在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他烧掉的也许是一部无与伦比的杰作,但这至少能保证洛基的安全,然后这次他会敦促他直接搬到他的公寓去,在那里,他的生活环境能够获得改善,新的作品还会继续诞生。

然后等到这个世界有更多的人觉醒,有更多的人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不公与虚伪,等到他们需要一个英雄或者更多英雄出现的时候,这部戏剧会以更醒目的方式重新降临在世界上。需要英雄的国家是可悲的,可是他们毕竟需要。

洛基的辉煌在还没有到来的时代。

索尔让洛基先下楼,临走之前,他悄悄地将那叠手稿折好放进上衣口袋里,然后关上了门。

FIN

2016-12-01 /  标签 : 锤基Thorki 95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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