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食记
又名：佛爷吃醋记，其实我觉得我快要站副八邪教了， @Cynthia菟子 就等你回来码佛吹小分队故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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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是1933年那年举家迁往关内的，彼时东北已是日本人的天下，时局动荡，张家不愿在关外受制于人，况且张启山那时已然投到东北军某位将领的门下，外出征战再所难免。待到张家在长沙城内安顿下来之后，战局也渐渐明朗起来，张启山因立战功，颇受上峰青睐，一时被标榜为英才俊杰，年纪轻轻便被委任长沙城的驻军长官，守华南区一方安宁。
古往今来，守城必定是要花钱的，张家因那些拿不到台面上来说的买卖而家境富庶，但就算他张启山再有钱，也断不可能公私混杂，所以初到长沙必定要拜会那些蛮横刁钻的商会老爷们。张启山早年惯于场面上的应酬事务，也颇有门道，但初来乍到难免受人怠慢，他倒还罢，只张日山年轻气盛，见自家佛爷遭如此刁难，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但长沙当地的商会多为本地人，他们自成一气，容不得外人介入，更何况还是两个嘴边没毛的毛头小伙子，自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长沙此地民风彪悍不比关外，但因喜食辣，脾气爆烈，连张日山这样跟随张启山征战沙场多年的军人也莫可奈何。
一切的转机是因为跟着佛爷去听了一出戏。
自从参军之后政务繁忙，张日山已经很久没见佛爷去听过戏了，那日却见他突然说要去听此地特色花鼓戏。素闻那二月红也算是长沙城内的名旦，一出白蛇传能唱出百转柔肠来，时而妩媚，时而俏皮，无论扮相还是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张日山想，约略是佛爷近日里实在为俗务烦累，想听戏解闷，待到了戏园子，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班主，长沙城驻军长官的心腹副官才明白过来，原来佛爷要会的是另有其人。
“瞧不出来吧，花鼓戏名旦二月红，人称二爷，堂堂的美男子，倒斗的本事也是一流，恐怕你们家佛爷早有耳闻。”
因佛爷要同二爷密谈，张日山便守在门外，以防闲杂人等打扰，这时有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在自己周围晃悠，他穿一领土布长衫，并不起眼，且举止颇有些吊儿郎当，张日山瞥了他一眼，原不想理会，但听他这么说了又不觉有几分好奇，于是问道：
“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佛爷和二爷的事？”
“我嘛，嘿嘿，长沙城人送外号齐铁嘴，铁嘴直断，不准不要钱。”齐铁嘴凑在张日山身边说道，大约因为是算命的，平日里多行走江湖民间，一忽儿功夫就仿佛与这张副官混熟了的模样，同他唠起家常。
“这位小长官倒是生了一副好面相，叫什么名字？跟着你家佛爷有多少年了呀？”
“这与你何干？”张日山挑起眉反问，“再说，你不是自称铁嘴直断吗？算算不就知道了？”
“唉呀，别这么生分嘛，以后我们两家还有买卖要做，相熟了好办事。”齐铁嘴双数兜在袖子里，用手肘撞了撞张日山的胳膊，“你看看你，和你们家佛爷一样一本正经的，当然在这长沙城里头吃不开了。”
“你怎么知……”张日山正要问，忽然察觉自己着了这算命先生的道，立刻闭紧嘴巴不说话。
齐铁嘴笑了两声，“我当然知道了，莫不说这长沙城里头有什么是我齐铁嘴不知道的，就是这普天之下也……算了，不说这些，咱们来说正经事。”
张日山哭笑不得，不知道两个人该说些什么正经事，但齐铁嘴的一张嘴是真厉害，又快又麻溜，自己一个字都插不进来，只能由着他继续往下说。“你们佛爷啊，就是认准一个死理，不过这也没办法，当兵的就这样，但有时候咱也得灵活变通不是？你知道你们为啥行不通吗？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但龙蛇本是同家……”齐铁嘴边说，边扭动着两条手臂模仿蛇行，这样一说张日山可有些不乐意了，他没好气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我家佛爷向他们低头不成？”
“错了，错了。”齐铁嘴连连摇头，他抬手敲了敲张日山的帽檐，惹得那面目俊秀的小哥立刻动怒，“干什么？”
“别生气，别生气。”齐铁嘴立刻帮他把帽子摆正，“我的意思当然不是叫你们低声下气地去顺他们的意，但蛇行蛇道，你们虽然不需要真的变成蛇，不过也得知道他们的习性不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绕弯子了。”张日山拍开他的手，自己整理容装，张启山喜洁，要求颇高，于是张家军里仪表最正。
“首先啊，你们得了解长沙人的习惯，这长沙人嘴馋，好吃，你要是会吃、懂吃，那不是和他们又近了一步？你们张家是财大气粗，筵开八席全是山珍海味，但不对他们的胃口岂不白搭？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张日山虽然不说话，倒也不得不承认他讲得有几分道理，他想了一会儿，才问道：“那长沙人都喜欢吃些什么？”
齐铁嘴仿佛就在等着他问这句话，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这你就算是问对人了，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问到这个嘛嘿嘿……”他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唉，我说你是不是很想帮你们家佛爷呀？”
“那是当然！”张日山连想都没想就答道。
“这就行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明天早上八点，我在坡子街街口等你，不见不散啊！”说完他一溜烟就跑开了，张日山正奇怪，身后的门开了，二爷客气地送张启山出来，“佛爷交代的事二月红明白了，只是还需安排家中妻小，过些时日定会给佛爷一个答复。”
“有劳二爷。”
张启山点头，见副官正低头出神思量，用手套轻拍他的手背，“想什么呢？”
“喔，佛爷现在是回府上吗？”
张启山环顾四周，鼓锣已然响起，喝彩连连，于是笑道：“不急，既然来了，咱们也听听这长沙名旦的戏再走不迟。”
“是，佛爷。”
没来长沙之前，张日山对长沙真是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佛爷来过几次，因长沙历经三千年城名、城址不变，素来有“屈贾之乡”、“楚汉名城”之称，从来都是摸金校尉们盯上的宝地，但要提到长沙的吃就真是难倒他了。张日山换一身平常衣服，背着张府上下的人，偷偷摸到了齐铁嘴说的坡子街。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场所，大清早就有各色小贩推车出来摆摊做小买卖，吃穿用度倒一应俱全，张日山原是要日日跟随佛爷听差，没有空闲来这些地方玩耍，但他毕竟年轻，又是少年心性，一会儿功夫就转悠开了，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小哥，来尝尝我家的灯芯糕，又香又糯，瞧见没，一点就着，我们家可是老字号……”
“糖油粑粑，刚做好的糖油粑粑，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牛肉粉，味道鲜美，香滑不油，大哥来一碗？我们有麻辣的、红烧的、清炖的，还有酱汁的，想吃牛杂也有……”
“姊妹团子，糖陷团子香甜，肉陷团子鲜嫩，都来尝尝……”
张日山一边走，一边咽口水，他从小就爱吃，因当着佛爷的面，不敢表现出来，如今踏进这条街市，简直像是被扔进了米缸里的老鼠，等到齐铁嘴找到他的时候，这位小副官的手里已经端着四五样小吃了。他嚼着刚剥掉蓼叶的甜糯米粽，鼓囊着半边脸颊说道：“你们这儿的粽子可真好吃啊。”
“哟！你就先开始啦？当然好吃啦，放了红豆、蜜枣、莲仁，有一回我吃过一家更考究的，搁栗子在里头，哎哟喂，那个一口下去……”
张日山两眼放光，他三口两口把粽子咽下去，追问道：“在哪儿？快带我去！”
齐铁嘴憋着笑，劝说道：“别急，咱们慢慢来。我说你吃完手上这些还能吃得下别的吗？”
“那怕什么？我胃口好着呢，从前跟佛爷去打仗，我吃得最多，只不过部队的饭不好吃。关外老家倒是有个姓董的厨子做菜最对我的胃口，可惜他不愿离开东北来长沙，所以佛爷给了他一笔安置费，让他留在东北了。”张日山说话的功夫就解决掉了手上的灯芯糕和糖油粑粑，那速度令齐铁嘴也乍舌，“我说，张家小哥，你可真喜欢吃甜食啊。”
张日山还在舔沾在指尖上的糖汁，“是啊。接下来我们吃什么？”
“你吃了那么多甜食，咱们这会儿去吃点不一样的，走。”
齐铁嘴拽着张日山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不一会儿就停在一家看起来很普通的铺子门口，尽管还没开张营业，但已经有不少人候在门口。张日山揉了揉鼻子，问道：“你闻到什么怪味道了没有？有点儿……臭。”
“臭就对了！要吃得就是这种臭，而且越臭越好。哎呀！开门了，走走走，赶紧进去。”齐铁嘴推搡着还有些犹豫的张日山，伴着人群往店铺里涌，他震惊地看着那一块块浸在浓汁里，又黑又臭的豆腐块，吓得半天张不开嘴，只能尽量摒住呼吸，最后实在憋不住了，用手捏着鼻子往外逃。想不到店铺外早已挤满了人，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去，然后大口呼吸。齐铁嘴手里捏着一个用油纸捏的三角包，里头搁着几块油乎乎颤巍巍的臭豆腐，撒上了鲜红的干辣椒面和辣椒酱，他递到张日山的鼻子下头，惊得他连连后退好几步，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不吃这个。”
“来长沙不吃这臭豆腐可说不过去。来尝尝，其实闻着臭，吃起来可香了。”齐铁嘴见张日山作势要跑，在后头追着他不放，最后他眉头一挑，站定后喊道：“你还想不想帮你们家佛爷了？”
后来很多年里头，这个都是齐铁嘴唯一能够用来威慑住张副官的张良计，而且万试万灵。果不其然，还在跑的张日山停住了脚步，齐铁嘴看他满脸英勇就义的表情，想笑又得憋着，然后颇语重心长地说道：“告诉你，这长沙地界上的大人物都好这一口，而且就爱吃这一家的，顶正宗，每天排着队的有人买，今天我们到得早，抢到了这几块，你要吃上了瘾啊，只怕要连夜赶来排队呢。来，尝尝看，真是好吃。”
张日山满腹疑虑，但头一个，这是为了正经事。其次，自个儿连枪林弹雨都不怕，难道还能怕这小小的几块臭豆腐？想着，他从齐铁嘴手里接过热乎乎的油纸包，强忍住那冲鼻的臭气，塞了一块进嘴里，初时嚼着只觉得臭味难当，但豆腐本身倒是外焦里嫩，张日山倒也能吃辣，伴着新炒出来的干辣椒和油辣椒酱，倒是越嚼越有味道，不知不觉间，他把手里的臭豆腐全部吃完了。见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边的油汁，齐铁嘴得意洋洋地问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这玩意儿吃着会上瘾。”
张日山挠了挠后脑勺，又偷偷瞥了一眼挤得人山人海般的店铺，似乎有些后悔了，但再折回去也委实浪费时间，于是暗地里打算明天再来一趟。两个人又接着往前走，边走边听齐铁嘴介绍这一样样长沙当地的特色小吃，待到逛完已经过了饭点了，但两人早就吃饱了肚子，张日山觉得自己已经出来半天了，再不回去恐怕会出岔子，和齐铁嘴约定了明日继续后便赶回了张府。
因为也没有被人发现，张日山就这么连着好几日，跟随齐铁嘴在整个长沙城里到处搜罗吃喝，索性暂时顶替他的那个侍卫每天都告诉他佛爷并没有急事找他，于是便放心大胆起来。这天回来刚换下衣服，就听佛爷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去，才进门，就见张启山抬头盯着他看，因心中有鬼，张日山背后有些发毛。
“佛爷，怎么了？”
张启山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重新低下头，“过来有一段时日了，各重要地点的军事布防都需巡查，你明天跟我去一趟。”
“啊？”张日山因为想着和齐铁嘴明日还有约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后几乎是同时的，他就意识到不好，因为张启山已经再次把头抬起来，他脸上几乎鲜少有多余表情，但张日山跟随他多年，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立刻一目了然。
“有问题吗？”
“不，没有，佛爷，我去准备一下。”张日山暗怪自己这几日和齐铁嘴待久了，有点儿掉以轻心，差点露了马脚，赶忙离开书房。
张启山盯着他离开的身影好一会儿后才敲了两下书桌，有人从书房一侧的暗门里闪身出来，“佛爷。”
“他这两天都和什么人在一起？”
“好像是和齐家的人。”那人回答道。
“好像？”
“张副官是和齐爷一起出去的。”
张启山这才若有所思托腮看着他，“齐铁嘴？”
“是的，佛爷。”
“他们俩一块干什么去了？”
“就是在吃东西，他们去了长沙本地各个有名的小吃街。啊，对，从昨天开始就下馆子了，每天早上两人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过了中午张副官就会回来。”
“难怪我看他最近胖了，这齐铁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张启山似乎正在自言自语，那人立刻上前半步道：“依小人之见，恐怕是张副官初来乍到，又是年轻人，馋嘴好吃也是有的，再说齐爷他……”
“行了，我知道了。”张启山道，“你再帮我去办件事。”
齐铁嘴享受了好几天的白食突然就这么没了，他越想越奇怪，但是隔天铺子里就收到了张府送来的请帖，大意是请他过府一叙，顺便吃个便饭。齐铁嘴约略一算就知道张启山的意图，想他张大佛爷驾临长沙，又已经得二爷的支持，想必找上自己是迟早的事。这样一想，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恐怕他作弄他副官的事也被发现了。
“不好办啊，这可是鸿门宴，去还是不去呢？”齐铁嘴翘着二郎腿，坐在自家铺子的窗下捧着个紫砂壶喝热茶，铺子里的伙计凑在他身边说道：“这张大佛爷咱还是不惹为妙。”
“怕什么？他还能吃了我不成，不去岂不显得我长沙齐家怕了他东北张家？”
“那，要不要把老爷新作的那套衣裳……”
“去张府吃个饭而已，劳师动众的，我明天就穿这身去，就去看看这张启山有多大能耐。”
齐铁嘴虽嘴上这么说，但他行走江湖多年靠得就是谨慎小心，所以临登门前他又使了一招，把解家小爷也捎上了。作为齐铁嘴认识的人当中唯一留过学的，解家小爷是少数几个他愿意竖大拇指的人，定力又好，做事还滴水不漏，因他是行里的自己人，正好也想会会这传说中东北张家的佛爷，所以带他一起去最合适不过。
才进张府，还没来得及寒暄，齐铁嘴就朝张副官使眼色，但他似乎碍于张启山在，并不敢理会，倒是张启山坐在主人的位置上，笑说道：“齐爷大约是同我这副官更投契，前几回送请帖，也不见齐家有回音，这会儿倒是一请就来。”
齐铁嘴多机灵的人，马上寻摸过味儿来，立刻摆手讨好道：“别别别，张大佛爷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前几回是真有事，怠慢了谁也不能怠慢您不是？至于你们家副官吧，自古忠心耿耿第一人乃是关二爷，挨个下来就数你家副官……”
“你倒挺了解的嘛。”张启山只是笑，齐铁嘴忙给解家小爷摆手示意，但他也不多嘴，只摘了帽子交给丫环，坐下看戏。齐铁嘴见状，只得告饶，“佛爷您火眼金睛，大人有大量，我以后再不敢作弄张家人了。”
“齐爷说笑了，张家初来乍到，许多规矩可还得靠你这地地道道的长沙人指教。”
“您可别再这么说了，这是要折煞我呀。”
解家小爷见状，这才出面解围，张启山左不过同他开个玩笑，既然有旁人开口，自然就借机下了台阶，这是管家来回话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几人才移去餐厅。张府当初买下这座宅子无非是看它里头装潢家私一应俱全，中式西式的倒也没放在心上，如今这西洋长条餐桌上擦得光可鉴人，摆着大概有十几道菜，出奇的都是家常菜。张启山请齐铁嘴和解家小爷一同坐下，然后扭头对张副官道：“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吧。”
张副官一愣，从来佛爷请客他都只在旁陪同，但今日竟然让他同席，简直石破天惊。
“怕什么？齐爷，解爷都是自己人，况且这是家常便饭。”张启山说完，丫头又添了一幅碗筷，张日山只得坐下，一盘糖醋排骨烧得金丝油亮，看着十分眼熟。
“今儿也没外人，请两位来不过是吃顿家常便饭，这厨子在张家多年，烧得一手好菜，两位请尝尝，看是否合口？”
齐铁嘴尝了几口，然后突然想到了啥，朝正在夹排骨的张日山说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姓董的厨子？你不是说他在东北不肯来长沙吗？”
张日山嘴里叼着块排骨，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一脸意味深长的张启山，后者点头道，“很好，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唉？听错了吧，我什么都没说，大家吃饭，大家吃饭。”齐铁嘴把脸埋在饭碗里，张日山苦着脸，排骨倒是酸甜可口，可不就是董师傅做的他最爱吃的菜嘛，但这顿饭吃得最高兴的，大概也就只有解家小爷了。【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