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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前传之雪娘子

继续《阴阳师》前传,感觉越来越玄乎,写着写着我又给你攒了一件道具 @Cynthia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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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娘子

 

那日自宫中回来,齐桓并不见张日山如往常般等他,想他前夜里吃酒失了仪态,故而不特别追问去处,全当他急着回府里洗漱,倒是陆温兴奋异常,不停缠问这天子皇城中面圣的种种,齐桓只推脱累了,喝了茶便在屋里打坐,再不说话,把陆温的心勾的直痒痒,他无人可问,偏有收到风声的同僚前来打探,一来二去,还不出半日,消息便在大理寺上下传开了。大理寺卿李书严是个七灾八难之人,依陆温的说法,八字轻,容易撞客,故而时常告病,虽身处官场多年,但胜在为人还算清正,颇有些书生意气,自张将军处得了举荐起,他便知齐桓非是此地久留之人,想起这数月间得他襄助,很是办了几桩悬案,又不争抢功劳,令自己面上有光,故而预备在府中延请齐桓。

李府的宅邸位于永和坊,也是因着大理寺的职务,李寺卿日常观察总算是入微,知道齐桓修行辟谷,更加不服荤腥酒肉,所以嘱咐姬妾务必以雅致净素为上,齐桓本无意赴邀,但两人坐定对谈片刻,觉此人并不以巴结为念,言语间又颇有几分傲骨,便也就放宽了心。陆温作为齐桓的随行,也厚着面皮跟了去,但看着满桌子青菜萝卜脸都要绿了,倒是见李府一个侍奉的小丫头十分娇俏可人,虽不敢造次,但到底改不了老毛病,寻了个空悄悄溜出去,“姐姐长妹妹短”的撩拨,直把那小丫头逗得春心荡漾。齐桓在窗下听着,见案上有几块栗糕的碎屑,他沾了茶滴在上头,轻敲两下桌案,那碎屑化作几只胡蜂飞出窗外。

来为齐桓侍茶的是名十分温柔的女子,她眉眼柔情似水,体态风流,虽一身唐人装扮,举止却又与寻常女子有些许不同,只见她瞪着一双妙目,看齐桓桌上的胡蜂飞至园中,围着陆温打转,惹得他上蹿下跳,躲避不及,不由地掩嘴笑起来。

“先生真有童趣。”女子为齐桓奉茶,她虽身量纤细,但不知何故十指布满伤痕,为了不令贵客厌弃,用白色的绫罗轻轻缠着,只露出涂了丹寇的指尖,长安的高官贵戚家中素来有蓄养胡姬的习惯,齐桓听她口齿缠绵,似有异国口音,却不知她是哪里人士。

“先生使的可是方术?”

“不过雕虫。”

“真好看,先生能变只蝴蝶给奴家么?”那女子边说边奉来一碟子梅花脯,只当是不同的事物须得不同的物件来变,连李大人都被她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逗笑,他不忍责怪她,只说:“齐先生勿怪,衣子自倭国东渡而来,从前颇吃了些苦,我见她可怜,便留在府里,左右不过多一张嘴吃饭,但她有股呆气,不知哪里学得一句无功不受禄,我听她弹一手好琴,便时常请她弹琴寓耳,换取酬劳。衣子,齐先生乃是国士,岂可陪你儿戏?”

衣子听罢,面上略有失落之色,但齐桓掂起一枚梅花脯,将其浸入杯中,“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听闻衣子姑娘的故里每逢交春便花开连绵,何不以绯樱相赠?”他话音还未落下,只见那仅有半指宽的杯口中竟蹿生出一丛枝干,交抱生长,茁而壮之,顷刻间亭亭如盖。“绯樱未生叶,先开花,累累如许。”齐桓以指沾水洒向枝干,茶水散落之处,繁花瞬息绽放,宴中人皆瞠目结舌,惊叹不已。唯有衣子目光灼灼,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不免落下泪来,被蜂虫搅扰的陆温折返回来,正趴在窗棂上观赏,引落花为蝶,逗衣子莞尔一笑。

“李公曾教奴家投之木桃,报之琼瑶的诗歌,今日衣子当奏一曲,以馈先生赠樱之情。”

衣子起身净面整理钗环衫裙,取下缠绕手上的丝帕,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调弦拨音,如珠如玉,崩裂有声,忽而又婉转低徊,缠绵悱恻,连陆温都听得入了迷,他一跃跳进窗内坐下,因赴宴,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新制的青色袍子,领口缀了白色皮毛,愈发衬得他清俊潇洒,因狐族自幼习魇媚之术,常人自是难以抵御,纷纷侧目,令得陆温更加得意。

待衣子一曲奏完,他抚掌击节,连连称好,然后提起酒壶膝行至她身旁,柔声道:“我需得敬姑娘一杯。”

“为何?”衣子放下琵琶,又用丝帕缠好双手,才从陆温处接过酒杯。

“今日若不是见了姑娘,又如何能听到这般美妙的曲子?思来想去,小生这百……十数载当真是过的浑噩不吝,此曲过耳灌顶,令不才如沐春风——”

“我看你是如沐北风还差不多。”

难为陆温正罗织花言巧语,却不想被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他浑身一个激灵,仿佛被人掐住了后脖颈,那些魅惑人的异术统统烟消云散,可怜这狐狸似被打回了原形,灰溜溜地退到齐桓身旁坐下。

这厢李寺卿立刻起身相迎,齐桓少见张日山穿常服的时候,今日难得着一袭藏青色缠枝葡萄纹花样的圆领锦袍,紫貂的皮子,腰带上点缀金玉之物,他双手拢在袖中,乌发总攒在头顶,戴一顶紫金小冠,眉眼之间少了往日的肃杀,倒是越发干净利落,又堪堪多了一丝贵胄骄子的慵懒气派,连陆温都看呆了。

齐桓悄声道:“被比下去了罢。”

“怎么哪儿都有他?”陆温岂肯轻易认输,愤愤地饮下杯中酒。

“这数月间大理寺一直承蒙齐先生与少长史的多番照拂,在下身无长物,倒是几年前在园中的梅树下藏了几坛子好酒,今日特地摆下宴席,请了齐先生和少长史过府一叙。”

“齐先生不饮酒。”李书严还未说完,张日山便已开口,齐桓看向他,但他并未回头,搁在案上的手轻轻摆弄着金错银的杯盏。

“这个自然,故而谋已令瑶姬采了今年入冬梅花上积的第一层雪,化了水,收在坛子里,也一并储在梅树根下,如今取来烹茶,齐先生用着可好?”

“寺卿有心了,此茶不温不火,甚好。”

“近来我时常将已结的案子说与她们听,每每末了,都对齐先生十分仰慕,尤其是瑶姬,总渴慕见先生一面,听闻我要设宴款待齐先生,从昨儿午错开始便念叨此事。”李书严说着,一直坐在他身边侍酒的那名年轻女子粉面含羞地垂下头来,“你也瞧见了,先生是随和的性子,有什么话不妨说与先生听。”

瑶姬有极美的长而细的脖子,梳高髻,两侧耳垂上坠下晶莹剔透的水玉耳珰,与衣子的天真烂漫相比,自有一股温柔醇和的气韵,她犹豫片刻,起身走近跪坐在垫子上,衣子将茶勺递给她,瑶姬亲自取了茶奉与齐桓。

“先生,请用茶。”

陆温自张日山来后便恹恹地提不起精神,这会儿见有佳人奉茶,那厢脸挂得仿佛喝下一大勺陈醋,一双眼珠子又黑又冷,恨不能在地上凿出两个洞来,立刻心里头又冒出了歪主意。陆温见齐桓不动,便替他把杯子接了过来,“先生为何不接?也不怕烫伤了这位姐姐的芊芊玉手?”

齐桓一眼便知这狐狸又皮子发痒,刚要开口,就听陆温又道:“我家齐先生,最是怜香惜玉之人,那时节,在永安坊春华楼里头,对香侬姐姐就十分偏爱,为她造水月梦境,唯恐她被歹人给骗了。”

“你不就是那歹人么?”张日山侧着身,曲起一条腿倚靠着案几,他手里捏着酒杯,懒洋洋地睃了一眼陆温,似已洞穿了那狐狸的鬼心思,收敛声色,只清浅地笑道,“说起来,我与齐先生不打不相识,正是托赖了陆公子的歹意。”

他这一笑,一双眼忽如桃花灼灼,李府中诸人皆听闻张氏一族的名声,又知这位小张大人年纪轻轻便已领了金吾卫少长史的官衔,只当他素日里不易亲近,今日一见,却分明是俊俏的翩翩佳公子,似与陆温不遑多让,不由地心旌动摇起来。

“既如此,也未见你向我道一声谢。”

“我怕你受不起。”

“你且试一试。”

“若我是李寺卿,便要判你们各打五十大板。”齐桓听不下去,他端起茶杯,先敬了敬瑶姬,后复又敬李书严,然后饮下这杯茶,“瑶姬姑娘想必是有惑要解。”

瑶姬先时诧异,旋即点了点头,李书严不明所以,又似乎已多饮了几杯,连连抚掌,“先生真乃神人也,果真神机妙算。”

“姑娘不妨说来听听,若不才能解,可令姑娘多年疑虑烟消云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李府中许多姑娘都是教坊出身,李书严并非好色之徒,骨子里的确有几分仗义疏狂的书呆子气,况且到了这个年纪,不过想有几日红袖添香的雅意,便将这些姑娘都赎了身购销了教籍,留在府中做伴,瑶姬就是李府中的老人了,因温柔可人,十分得李书严的喜爱,日子倒可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好些。

“这桩事,奴家从未对旁人说过,连李郎也不曾听说,先生是如何知道的?”瑶姬又勺了一杯茶,陆温闻着茶香,也忍不住讨了一杯,他得意洋洋看向张日山,后者并不理会,目光终于淡淡地落在齐桓身上。

“缘由不说也罢,姑娘请罢。”

瑶姬见状不再追问,于是缓缓道来:“那时节奴家还不过始龀之龄,家道也尚未中落,居于洛阳城外十里的一处乡里,此地背山面水,乡里的人一辈子靠山吃山,倒也相安无事。但这桩事并不是发生在奴家的娘家,而是乡里一家富户,那户人家姓傅,世代经商,家道十分殷实,当时乡里有一半佃户都是傅家庄的,但傅家人丁单薄,膝下只有一位公子。这位傅公子自幼饱读诗书,从不以享乐玩耍为念,年及弱冠便开始学习经商账务,为家中分忧,庄上无人不夸,都说傅家乐善好施,几世修来的福分,得了这样好一位公子,不知今后谁家小姐有这样的福分,能够嫁入傅家,与公子琴瑟和鸣。”

说到此处,瑶姬顿了顿,陆温最是忍不住,插嘴道:“我知道,这样的神仙人物搁在别的书里,若不是才子佳人举案齐眉,便又是一桩无可奈何的人间憾事。”

“偏你话多。”齐桓轻声道,陆温即刻收声。

“陆公子说的何尝不是呢?便是傅家也始料未及,那年入冬,傅公子随家中佃户进山各处查验,不想中途却忽然走失,因入冬山间积雪,又时常有熊羆野兽出没,便是经验老道的猎户都不敢大意,更何况是寻常人,傅家心急如焚,立刻派人进山寻找,连寻了数日才终于把人寻回,但傅少爷已染了风寒,高烧不退,药石罔顾,不过熬了几日便过世了。”

陆温捧着茶盏,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一圈,瞥向齐桓:“傅少爷上山难道没有家丁仆从跟随么?既知道山路凶险,怎还会与佃户家丁走——你塞什么给我?”

“我怕你口渴,吃颗紫苏姜梅罢。”齐桓索性把那碟子渍梅放到陆温面前。

“不怪陆公子这样讲,那时我听说后也这么问,因家中仆妇间时有来往,后来听傅家中人说,他们一行人进山后不久便听见山林中有异响,疑心可是冬兽出来觅食,引路的老猎户让众人找地方暂时隐蔽,他去探路,若无危险再回来知会他们。跟着傅少爷的总有两三个壮年家丁,那日回来他们就说,他们原是同少爷待在一起,不知为何那日三人都昏昏欲睡,待醒来时少爷已不见了踪影,只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初时他们当少爷躲得憋闷,四处走走散心,但直到老猎户来找也不见少爷回转,那时他们才知不妙,再遁着去找,脚印却只到林子口,之后便没了踪迹。可是怪事?这傅少爷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傅家听后悔怒交加,若那时发现少爷不见便立刻去寻,兴许还能保住性命,。”

“可惜可惜。”李书严也不免叹息。

齐桓却只是安静地听,随后道:“姑娘的疑惑怕并不只是这位傅公子的意外亡故罢。”

瑶姬托着腮,似在认真回忆这段幼年往事,外头天色渐渐暗下来,听说今夜有雪,李书严命人点起蜡烛,又将火盆生得再旺些。

“后来每当我想起此事,大约傅家的衰败就是由此而起,傅公子的去世是头一桩,往后又发生了一桩怪事。在傅公子落葬后不久,傅家传出消息,傅夫人因爱子不幸亡故犯了心痛的毛病,茶饭不下,傅老爷四处求医,却也总不见好转。就在做斋七的那一日,庄子里来了个癞头和尚求见傅老爷,他告诉傅家,傅公子原比生死簿记的年岁足足短了十年,这样不得善终,生出怨气,致使家宅不宁。傅老爷也正为近来家中庄上颇多事端而烦恼,又疑心傅夫人的心痛之症也是由此而起,忙追问解法,只说需得一件喜事冲一冲,方能破除怨气。”

“可是傅家正办着丧事呢,哪里来的喜事?”陆温说。

“癞头和尚说,可与傅公子结一门阴亲。”

瑶姬话音落下,她身侧的烛火飘摇,后头的画屏上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扭动了两下。

“这样做未免太损阴骘了。”李书严也道。

“初时傅家也是不肯,因傅老爷素来敦厚,平日里施粥布银,是有名的善人,但也不知是不是被这行脚和尚说中了,傅家竟连连出事,先是庄子上走水,烧坏了好些个皮货药材,原也不算什么,等从别的庄子里先周济齐全便也罢了,偏生定了这批货的客人不依不饶,傅家只得陪了不少定款,然后傅夫人的病也益发严重,初时还能用些米粥,后来竟连地也下不得了。傅老爷实在无法,只能又把那癞头和尚叫来,问明结阴亲的诸般事宜,傅家始终良善,认定此事既然要办,那就必得明媒正娶才是礼数,还得人家姑娘自愿方可。媒婆们得了傅家的好处,四处张罗,但终究没有哪家的年轻姑娘愿意一嫁过来便守这丧门寡的,直打听了好久,这一日,忽有一婆子来傅家回话,说有个姑娘愿意嫁进傅家,只一点,那姑娘家中父母双亲皆已过世,也无亲眷,乃是一名孤女,所以无人可置办妆奁送嫁。那婆子一并带来了那姑娘的八字,傅家请先生验看,倒是与傅公子的八字相合,其实依着傅家的意思,这样的孤女更好,一来她也孤苦伶仃寻个依靠,二来以后若果真后悔出离,也不至有那般胡搅蛮缠的亲眷上门闹事,商量一番后,傅家便命婆子去把那位姑娘请到府里来,若是果真性子温顺又合心意的,便是一直养在傅家也乐意,至于旁的,那都是小事。那时我听到这样的事心中十分好奇,无奈家里头管教甚严,不容我在外头抛头露面,只听家里的老妈妈说起,那日天上也下着雪,姑娘下轿时头戴蒙了白纱的斗笠,一身素衣素裙,身段仪态都相当婀娜,款步姗姗,仪态万方,倒像是官宦人家的女子。”

“生得可美?”陆温一听这番描述,自然又忍不住插嘴,齐桓抬手轻拍他的脑袋,再一回神,却见张日山正看着自己,因被察觉,又立刻移开目光。

“并无人见到那女子的模样,但大抵是美的,因傅家见过后都十分满意,又再三追问那女子是否当真愿意结这门阴亲,唯恐错待了人家,在傅家的别院收缀了一个小院子供那姑娘住下,更派一众丫鬟仆妇伺候。那癞头和尚说,傅公子此时乃是中阴之身,虽肉身已去,然善恶未判,若因横祸带怨气入轮回,未免天生业力,于下一世无益,故而婚期定在尾七之日,傅家置办了全套的聘礼妆奁,先行送到了别院,当作下订,而后于大婚之日再从别院将新妇抬至傅家。”瑶姬抬手拨弄着耳垂下的水玉坠子,目中有盈盈水光,“那是我第一回见到这样的送嫁,从喜轿车马到后头抬送的嫁妆,清一色都是雪白的,连由喜婆自轿子里背出来的新娘子也是头盖白色喜帕,一身银白,因阴婚那一日也下着鹅毛大雪,我听乡里人都叫她‘雪娘子’。”

坐在瑶姬身后的衣子发出一声轻叹。

“我说的第二桩怪事便是发生在傅公子尾七阴婚后的第二日,那位雪娘子无故失踪了。”

陆离一拍几案道:“我猜她必定后悔,连夜逃走了。”

但瑶姬摇摇头,“傅家并未强迫于她,若她不愿,大可不必等到结亲之日,她来时便知所为为何。阴婚当日,雪娘子与傅公子的牌位拜堂,当夜新房外一直有人伺候,那癞头和尚又做了一场法事,据他说是为了平息傅公子的怨气,超度其至极乐之界,直闹到了天明之际。第二日丫鬟前来请新妇起身,屋里一直无人答应,且门是从里头拴上的,傅家深觉有异,待人将门打开,只发现傅公子的牌位与新妇的一身白色吉服铺在床榻上,却不见那雪娘子的人影。”

“必是逃了,难道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你说是不是?”陆温不信,只是坚持说道,他尚回头对齐桓道,但齐桓只是低头饮茶,并不出声。

“听傅家的下人说,新房只有一扇门,又是从里头锁起来的,屋子的后窗虽然对着一片湖,可因为那几日乡里一直下雪,湖面早已冰冻三尺,新房中的衣物财帛一件未少,难道……难道人真能不穿衣裳,寒冬深夜于冰面上行走?”

陆温还待要反驳,齐桓已将杯子搁下,“就算可以,但想必连窗子都是锁上的吧。”

“虽未听傅家说起窗子的事,但想来是的,这两桩怪事一出,乡里风传傅家庄受了恶毒诅咒,傅夫人当真一病不起,没过半年便去世了,傅老爷也无意续弦,连生意上的事都怠惰了,几年后傅老爷也去世了,傅家从此一蹶不振。”瑶姬对齐桓道,“这几年,每每思及此事,便不得其解,近来听李郎说起先生见识广博,可知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么?”

阁内十分安静,火盆烧得极旺,将寒意驱挡在外头,齐桓搁下茶盏,双手拢在袖中,不说话,却看着衣子,众人不解,也一同看过去,衣子满面诧异,问:“先生为何看着奴家?”

“方才瑶姬姑娘提到‘雪娘子’时,衣子姑娘似乎想到了什么。”

衣子这方才恍然大悟,“在奴家的故乡,有一个传说,人们会在山中遇见身穿银白和服,容貌美艳的女子,最恨背信弃义之人,会将他们杀死,我们叫她作雪女。”

“可傅公子不像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瑶姬峨眉轻,“乡里人也从来没人见过那位雪娘子。”

“媒婆是从何处找到的那位姑娘?”张日山忽然问了一句,瑶姬一愣,摇头道,“这倒并不知,只是傅家绝口不提,后来傅家家道中落,便再无人提起这桩旧事了。即便瑶姬那时不过还是小女孩儿,但跟着家中长辈去傅家坐过几次客,瑶姬知道,傅公子绝不是那样的人……”

齐桓点头微笑,他的眼神平和,使瑶姬渐渐冷静下来。

“在下当然相信姑娘的话,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此事姑娘心中恐怕也早有两三分端倪了,当日傅公子走失得蹊跷,怕也是被这雪娘子所惑,但在下觉得,这雪娘子对傅公子倒也未必没有真心,只是人妖殊途,傅公子秉性柔弱,经受不住这样的寒气,雪娘子也知道,是以即便对傅公子情有独钟,也不忍心看他为此丧命。可惜,傅公子还是去世了,雪娘子听说傅家决定为傅公子结阴亲后,便假扮孤女来到傅家,为的不过是偿还死生相守,殊途同归的心愿罢了。”

阁内再次陷入一片安静,直到很久以后才听有人唤了一句“下雪了”,众人齐齐看向窗外,只见园中漫天飞雪,下得又静又密,不消片刻的功夫,便将天地间万物银装素裹起来。

“这雪娘子虽是妖,想不到竟如此长情,不禁令人感佩。”李书严见气氛略微凝重,不由出声打了圆场,自有姬妾搀着瑶姬下去,临行前这女子忽然站定,想了想,走回到齐桓跟前拜了拜,“今日多谢齐先生为奴家解惑。”

“想来那位傅公子必是惊才绝艳之人,才令姑娘多年来始终念念不忘。”齐桓道。

“令先生见笑了。”瑶姬的面颊粉光圆融,盈盈剔透,因眉目含情,更添了三分风情,把陆温都看呆了,待她离开,尚还未回过魂来。

“今日也叨扰李寺卿多时,如今时候不早了,也该告辞了。”

“可外头正下着大雪……”

“我送齐先生回府。”

张日山跟在齐桓后头起身,倒叫李书严也不便多留,他再三相送,直送到大门,车夫已将车驾来,那是个精明利利落的小子,瞧见自己家主人步出李府,立刻跳下车来候着。

“赶紧上车,仔细着凉。”张日山边说,边伸出手来,车夫立刻打起车帘,只觉一股暖意花香扑面而来,齐桓犹豫片刻,到底搭着他的手上车,陆温刚想跟上,忽听齐桓道,“你先回,我要去办件事。”

“这个时辰,天都块黑了,你还要办什么事?我跟你一道去吧。”

“当真?”

“这个自然。”陆温瞥了一眼张日山,有随从为他打伞,不知怎么的,一天一地的雪光衬得他眉目越发峻丽,他收回目光对齐桓道,“省得有人又拿住这起小事与我喋喋不休。”

张日山轻“哼”了一声,但并未说话。

“也好,你出来多时了,陆老前辈时常问起你的近况,回去见她——”

“你去见老祖宗?”

“上次前辈托我办的事,总需去向她禀明。”

陆温大惊失色,他支支吾吾半天,到底寻了个借口开溜了。

“先生既要去办事,我府上的车送你过去吧。”

齐桓见张日山问,止了笑,对他道:“这一趟,不妨请张长史与在下同行。”

“可方便么?”

“有何不可?”

张日山忽然轻轻一笑,眸光熠熠,灿若明星,他上了马车,与齐桓比肩坐好,车夫立刻放下帘子,将暖意拢在车内。齐桓自袖中取出一枚纸鹤,送出车窗外,纸鹤迎风展翅,向前方滑行而去。

“劳驾小哥,请跟着我这纸鹤走。”

马车缓缓驶离李府,张日山似也不担心,并不问及目的地,倒是似乎仍对方才李府里听来的那个故事耿耿于怀,忍了片刻,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你与那女子说的,可是真的?”

齐桓正赏着车内石榴瓶里供的一小丛腊梅,腊梅不同绿萼,冷香滟滟,十分可人,听他这般说,他没有抬头,只答道:“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我也说了,瑶姬姑娘心中早有定夺,即便我今日告诉她另外一个结果,她也未必肯信,又何必令她心中留有遗憾呢?”

“所以,那雪娘子并非真的钟情于傅公子?”

“也未必不是,只不过……”齐桓欲言又止,他缓缓坐正,看着张日山的那双眼睛,似乎要从这宛如沉潭一般安静的眼中窥见些什么。

“不过什么?”

“还记得瑶姬姑娘提到的那个癞头和尚吗?傅公子因故去世是真,但后头的事怕有不少这位高人安排设下的局,本意大抵是为了除妖,若我实话说了,于瑶姬姑娘不过是多年的一场幻梦破灭,还不如成全那一点思慕之情。”

而后张日山不再过问,马车趁着城门尚未关闭之前出了长安城,又一路疾驰,直往东方而去,张日山并不知他们所去之处乃是何地,一会儿又觉马车正腾云驾雾,待停稳下车来一看,眼前却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珠玉妆成,雕梁画栋,便是长安城中贵戚的府邸,他也少见有这般金碧辉煌的。他们才到,宅邸的朱漆大门洞开,一群美貌的少年少女簇拥着一位老妇人走了出来,她眉眼间仍能瞧出少时惊艳绝妙的轮廓,至老来又生出些许不怒自威来,一瞧见齐桓便向他招手。

“陆老夫人。”

“贤侄来了,快请进洞里来。”

那群少年少女清一色着白衫,步履轻盈如风,忽见到张日山,纷纷后退躲了起来,惹得陆老夫人笑骂,她走近来,上下打量这青年,然后对齐桓道:“都是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不大懂得规矩,切莫放在心上。这位后生长得好俊的模样,不知是哪里的高人?贤侄不与老身引荐么?”

“这位乃是长安城金吾卫的少长史,张日山张长史。”

陆老夫人立刻意会,点头道:“原来是那位张长史,今日可真是难得,两位贤侄还请进来吧。”

齐桓向张日山略微颔首,然后领着他跟随陆老夫人进了府中,所到之处无一不精致,饶是张日山这样的贵胄子弟,也深觉此处乃是人间难得的一处富贵乡温柔地。

“他……还好么?”待两人落座,陆老夫人才柔声问道,齐桓自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人,于是点头道,“老夫人说他执迷,我却觉得花公子是世上难得的清醒之人。”

“我何尝不知道呢?只是怕他用情太深,反伤了自身罢了。”

齐桓便将他知道的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最后道:“因果早定,这是花公子与那人的不解之缘,他若心甘,便是再苦也如饴,容不下旁人的置喙,我能做的,也不过是稍稍成全他们的一点小小心意。”

“那他们今后……”

“心之所至,情之所至,两位皆是钟情之人,若上苍垂帘,他们总有能修成正果的一天。”

这话可进可退,似有也无,并不能做什么保证,但不知为何陆老夫人信了,她满心欢喜,直问齐桓想要什么,一定赠予他做谢礼,齐桓却只是一味婉拒,忽然他脑海中如灵光乍现,有什么事一闪而过,他诧异地看向张日山,后者倒是安静惯了,见他面露异色,忙问道:“怎么了?”

但齐桓轻轻摇头,仍是不愿说出口,张日山抿紧双唇,搁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握住了拳。

“既然陆老夫人有意馈赠,那我便向老夫人求一件宝贝。”

“你只管说。”

“我想求九尾灵狐的火种。”

“你要此物有何用处?”陆老夫人怪道,“此物并非贵重之物,贤侄不再想想别的?”

“现在尚且不知,但他日必有用处,还望老夫人赐予。”

“我明白了,待时辰到了,我自会派人送来。”

“多谢老夫人。”

齐桓起身道谢,随后陆老夫人送他二人出府,临行前,齐桓似想起一桩事,转身道:“素日里我看陆温写字,常有避过‘晴’、‘桦’、‘华’三字,问起时说是犯了祖母的名讳,那日我听花公子提起老夫人的闺名,似乎是‘晴华’二字,不知是什么缘故?”

“你这孩子也怪,常人何曾理会这起小事?必是陆温这小崽子皮又痒了,拿着我的旧事磕牙说笑,看我回头不揭了他的皮。”陆老夫人道,但笑容渐渐敛起,“那人曾救我一命,后来我去寻他,想要报恩,见他独守杏林,恐他寂寞,谁知他却只问我的名讳,彼时我修行不过百年,哪里知道避讳,便将名字告诉于他。因母亲生我时乃是在桦树林畔,父亲便图便利,用了一个‘桦’字,他听了,只说‘桦’字未免小气,替我去了木旁,变作‘华’字。”

“女孩儿就要像日光下的花朵一样。”齐桓低声接上了陆老夫人的话,她一怔,旋即苦笑道,“老天何苦不能成全于他?”

“大抵这世间的事都是无常的。”

齐桓说罢,向陆老夫人辞别,登上了马车。

回长安城的路上,齐桓似心有所系,并不言语,与张日山各据一侧,他看着窗外如云似雾般的景象,想起这几日听到的种种,不免轻声道:“这世间的种种,总是无可奈何么?”

“也许这便是做人的坏处,有求未必有得,耽于愁苦,烦恼一生。”

“所以先生想成圣。”

张日山回眸,他的面容风光霁月,眼神却幽暗深邃,是心魔生出的征兆。

齐桓安静地说道:“昔日道祖有云,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也许有缺憾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吧。”

 

【本章完结】


ps.本来想冬至日发,但是赶不上了,就当圣诞节应景的贺文吧

2018-12-25 /  标签 : 副八 38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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