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amshen

寄余生【12】

年底了又烦心事一堆,会码得比较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


第十二章


用火钳拨开炭灰,几只地瓜的皮已经焦黑皴裂,露出里头的红瓤,因用枣木烤的,焦香中蕴着一股清甜。小满素来粗放,因看到烤地瓜,早把自己师父梦魇后的异状抛在脑后,也不怕烫,边吹边把皮剥开,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温泉泡完回来正好肚饿,地瓜香甜软糯,小满吃一个还不够,又拿了一个,幸好齐桓早已料到,多烤了几只。

岸上在一旁竹椅上坐着,他洗濯干净,换上了齐桓改的那件藏蓝色袍子,他手长脚长,穿上后袖子和下摆都短了一小截,所幸无伤大雅,只是拖着一把漆黑长发,已被风吹得半干。齐桓似乎已经平复了心绪,岸上并不说话,唯心中明白,方才那一瞬在他眼底见到的恐惧与仇恨。清醒的时候藏得那样深,即便高烧不退时都不曾展露半分,突然被一个噩梦打败,泄露了心事。但那是齐桓自己的事,他既然想要藏起来,自己又何必点破?就像他身上的旧伤,岸上隐约明白齐桓为何要避着外人擦洗,从他手臂上如花纹般缠绕的伤痕来看,想必那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倾巢之下,要保全自身已属不易,怪只能怪净灵山怀璧之罪。

一个不说,一个不问,这桩事倒也就这么过去了,齐桓的脚伤一天好似一天,不多时便可只用单拐行走,受伤的那只脚虽稍一使劲还会疼,但也能慢慢落地借力,让他行走坐卧都轻松不少。

期间又下过一场雪,鹅毛似的,整个南浦村都被一身白。天气越发冷,转眼间年尾就在跟前,岸上这名不速之客也已在齐桓家中落脚月余了。虽除了齐桓与小满,他几乎不与其他村里人搭话,即便是有人热心唠上几句,十句中他能回一句已是罕见,但到底也在村里混了个眼熟。因有把子力气能干活,又兼有齐桓的面子在,村里人渐渐不再把他当外人看了。

这天是年二十三,村中的惯例是在小年这天祭灶,早起洗漱后齐桓便洒扫灶尘,祭祀灶公。祭祀之物昨日便备下了,是些寻常酒肉果品与黄纸香烛,未见丰厚,不过是图个心意罢了。小满点了三株清香,煞有架势地在灶公面前拜了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岸上打好一缸水进屋,见状道:“何不请灶王爷给你生火做饭?”

“举头三尺有神明,岸上大哥你说话可得收敛些。再说了,民以食为天,多拜拜总是不错的。”小满说得头头是道。

齐桓已将三碗面条摆上桌,“快些来吃,今日家中也要洒扫,趁日头好,将被褥拿出来晒。”

小满答应一声,坐下捧起碗便开始稀里哗啦吃面条,这孩子就这一点好,天塌下来也记得先填饱肚皮。反倒是齐桓与岸上两人,一个本来就食量小,另一个则无心饮食,所以家中每逢饭点,只有小满一人吃得热火朝天。

“齐先生在家罢?”

三人还未吃罢早饭,就听院外头有人说话,小满抹一把嘴就跑出去应门,来的是村长家的,赵氏今天穿簇新的秋香色缎面长袄,那料子在日头底下华彩熠然,衬得她的脸一团白面似的亮堂。

“你师父起了?”

“起了,今儿小年,早起要祭灶王爷呐。”

因有客人来,齐桓正预备起身收拾一番,谁知岸上的手脚竟比他快,抄起碗筷搁到了身后的灶台上,随后人便已从后院门出去了。齐桓早就惯了他这不爱与村里人攀搭的脾气,也不理会,彼时赵氏进屋,互相问了好,然后道:“来也没有别的事,想向先生讨几丸保和丸。”

“家中有人脾胃不和吗?”齐桓告诉小满收在哪个匣子里,叫他去取。

“不瞒先生,我家老二老三昨儿晌午回来了,因临行前与同窗多吃了两杯酒,又赶了几十里的路,今儿一早就嚷腹胀满痛,我依稀记得齐先生配的保和丸最能消食理气,所以过来讨些回去。”

“原来是二公子三公子回来,难怪今日见赵夫人神清气爽。”

齐桓客气两句,小满把丸药拿了来,他看了看,便连匣子一同交给了赵氏。

赵氏一边道谢一边笑道:“不怕齐先生笑话,也是咋们赵家祖上积德,总算出了两个读书人,听说书院的院长很是器重,罗生已经保了举人,再过两年罘生也要去应考,还要替他们兄弟两举荐。”

齐桓微笑着向赵氏道贺,妇人显见是高兴坏了,从进门开始便满脸堆笑,“……年前罗县有个什么诗会,兄弟俩去了一回,还记得买些好吃好玩好穿的回来孝敬爷娘,齐先生您瞧瞧我这一身新衣裳,就是罗生带回来的。”

“这素软缎是极好的。”齐桓凑过来瞧了瞧袖子,说道。

“我就说齐先生是识货的,这缎子又软又滑,穿上身又轻又暖和。”

“嗯,今年恐怕是个冷冬,也是二公子有心了。”

赵氏听人夸自己儿子,更加笑得合不拢嘴,随即她拍了拍额,道:“瞧我这记性,一通东拉西扯的,都忘了要说正事了。咱们家的想,村里许久没有出过什么喜事了,如今借着罗生考中举人的事,明天请大伙儿来家里吃个饭。旁的人也就罢了,咱们家的说了,齐先生不能不来,今儿特地派我来请一请齐先生。”赵氏说着,抬手拍了拍小满的肩,“小满也要来,你都好久没见过你两个哥哥了吧。”

小满一脸艳羡,但当着齐桓的面总要收敛些,不敢表现得太多明显。

“对了,齐先生那位表弟呢?怎么最近都不见他人?”赵氏边说边四下张望。

齐桓道:“他在后院干活,年前家里总要收辍收辍。”

“真是勤力,有个人帮着你干点活也好,只是脾气古怪了些,听村里人说都不爱和人说话。”

“只因遇到山贼受了些惊吓,本来早该送他回去的,家里人的意思是让他在此地多逗留些时日散散心。”

“也是也是,如今世道乱,山匪猖獗,幸好咱们村子隐蔽,也不曾有什么外人进来,倒也太平。”赵氏又闲扯了几句,因记挂着儿子,于是起身道,“叨扰了先生这么多会,我也该回去了,明天一定要来啊,到时候带着表弟和小满一起来。”

齐桓也不好当面回绝,只得胡乱答应了,同小满一起送赵氏出门,待人走远,小满还站在门槛上往外看,仿佛是想跟着去。齐桓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这么惦记着赵家两位哥哥么?先前也不见你爱同他们玩儿。”

“他们才不稀罕和我玩呢,只是他们从镇上回来,又刚去过县里,一定见识过不少新鲜玩意儿,想听他们说说。”小满依依不舍地跟着齐桓回院里,亦步亦趋地问,“师父,咱们明天去吗?”

“你想去?”齐桓挽起袖子洗碗,问道。

他向来不喜欢凑热闹,小满是知道的,但师父不去,只自己去又委实不像话。

“想去就去吧,难为村长家亲自上门来请,不去显得咱们不合时宜。”齐桓洗完碗,擦干净手,去屋里搬被褥,小满满心欢喜,帮着在院里支竹架找藤拍。

“师父,那明日去村长家可要穿新衣?”小满一边拍被子一边从窗口对屋里正在擦桌柜的齐桓道。

“竟然做了那就是用来穿的。”

“哎,今天村长家的那身料子真好看,师父你说那叫什么来着?”

“过完年咱们也去镇上转转。”

“真的?”小满趴在窗台上,瞪大两只眼睛问。

齐桓点头,“先前不带你去是因为你还小,上次派你去镇上采买也做得不错,年下无事我们也去逛一逛。”

小满高兴得不得了,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他们家中虽不如村长家那般有些家底,但这么些年下来多少也存了几十两银子,想必师父也能带他下次馆子,就去魏大叔送酒的那间酒楼。

“想什么呢?去把柴房柴房收拾一下。”齐桓对兀自沉浸在盘算中的徒弟说,小满这才放下藤拍,道,“师父,那些柴火我搬不动。”

“自有搬得动的人。”齐桓抛下这句后自去忙别的。

小满只好去后院找岸上,他正站在竹园边仰头看,也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喊他:“岸上大哥,师父叫我们收拾柴房呢。”

“是叫你,不是我们。”

小满泄气,他早知道这人耳朵比猫儿还尖,“我搬不动那些柴火,你来帮忙好不好?”

岸上这才收回目光,一脸“这还差不多”的表情,移步往柴房去,小满跟在他身后,讨好似地道:“方才你不在,村长家的叫咱们明天上他们家去吃饭。”

“你们俩去不就行了。”

“村长家连你也一并请了。”

岸上托起柴垛和托一条棉花被般轻松,不多时便将柴房里的柴火都搬出来,小满用布巾蒙住口鼻,提着笤帚进去把四角的灰土蛛网清扫干净。

岸上背着双手看他干活, “不过是想多一个人炫耀。”

“但是赵二哥保了举人对他们家来说毕竟是一桩喜事。”

“那与我何干?”

小满忍不住回头道:“你不去家里也没人给你做饭啊。”

正在院里展开油毡布预备晒书晒物的齐桓听见,忍不住笑出声,岸上回头冷眼看着他,但齐桓不以为忤,只道:“放心,一顿两顿也饿不着他,他若不愿意去那就不去罢。”

小满用胳膊肘捣了捣岸上的腰,小声道:“去吧,今儿师父高兴,还答应过完年带我去镇上玩,到时候说不准也会带上你呢。”

岸上挑眉,刚要开口,不知想到什么,闭上了嘴。他扬首看向身后,齐桓正好投来目光,他说道:“那便一道去吧。”

 

赵家祖上几代都住在这座村子里,一直靠打鱼为生,因德高望重,备受村里人的尊崇,是以被推举为村长,赵家一共三个儿子,老大起名赵贵福,谁知怀第二胎时村里忽然来了个云游的方士,说赵家祖坟有青烟缥缈,是有后福的征兆,将来出仕拜相,不可估量。赵村长哪有不起念头的,于是请方士赐了名讳,是以后面生的两兄弟名字恁是与大哥八竿子打不着。初时村里人都笑话村长是着了江湖术士的道,这村子里的人大字不识得几个箩筐,又无先生名士指导,如何就能当官了?但既然动了念头,也许应了那方士的话,后头的路倒像是早就铺就了一般顺理成章,村长有一日到镇上访友,无意间结识了白露书院院长家的管事,一来二去地经营后,到底将两兄弟送进了书院。

要说起赵罗生、赵罘生两兄弟,倒也确实争气,打小便显露出不同寻常的聪明劲,赵家祖上几辈认识的字都比不得他们两兄弟,只是苦于村子偏僻,村人又大多不过是粗人。后来齐桓辗转来到村子,因观其谈吐不凡,如觅得知音一般,兄弟两时常来讨教些学问上的事。

去往赵家的路上,小满整理着自己身上的新衣,难得没有像个猴儿般跑跳,而是学着自己师父的仪态,端端正正地往前走。不多时便遇到同去赵家的村民,他们见到小满,不由地都笑道:“孩子大了到底稳重起来,与你师父倒有三分像呢。”

“真的?”

“一开口就露了怯。”

小满泄气地垂下肩,齐桓在他后头边走边笑道:“孩子就该活泼跳脱,那么稳重做什么,还怕将来没有这样的时候么?”

村民听罢,倒也觉得有理,小满复又高兴起来。

因知道岸上不愿理会村民,又恐村民言语间开罪,齐桓让他走在自己右侧,将人隔开,幸而村人大多只听说过齐桓那位表兄弟有楚霸王般的力气,并无深交,所以也不过只是好奇打量几眼,并不敢同他说话,几人相安无事到了赵家。

还不到就见路边扎灯结彩,院中已经摆开了好几张桌子,另一头搭了两个大棚,从镇上请来的厨子正热火朝天地炒菜。上回村里这么热闹似乎还是赵家老大娶新妇,此刻男人们坐在外头,媳妇姑娘们则都聚在屋里头说体己话,齐桓虽不大愿意引人瞩目,但他一到,村长家的立刻如贵宾临门,亲自迎了出来。

岸上好整以暇地凑在齐桓耳边轻声道:“表兄,真是搬石头砸脚。”

眼看人快到跟前,岸上正预备溜走,谁知齐桓竟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他低声说着“别想溜”,一边同村长寒暄起来。岸上当着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好冷着脸站在他身边听村长家絮叨,足足听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被请入席,两人落座,齐桓这才松开手,他若无其事地拎起桌上的茶壶往碗里倒了热水,涮了涮,洒到身后,然后放到岸上面前。

“多谢表兄。”岸上咬牙道。

齐桓抿嘴看向外头,然后道:“不知道小满又跑去哪里了?”

岸上知道他故意装傻,“哼”了一声。

村子里办红白喜事便是如此,满满地坐一屋子一院子的人,齐桓寻的是个角落位置,一桌子已经坐满,都是村里耄耋之龄的老人,耳不聪眼不明,省却许多烦恼。还没开席,就见赵家两位兄弟穿一色簇新的绸缎衣裳,相貌堂堂,两人在书院除了学问,颇学了些长袖善舞的本事,其间夸夸其谈,言辞间颇有些嘲弄村民的意味。看得出两人并非奸恶之徒,只是一朝得志,难免有卖弄之意。

岸上冷笑。

齐桓却道:“人不轻狂枉少年。”

赵氏兄弟一错眼都瞧见了齐桓,正预备过来同他说话,就见余家老爹领着儿子截住了赵罘生,赵罗生见状,撇下兄弟独自过来。

“齐先生好。”

因从前有指点之谊,赵罗生整冠理衫,向齐桓作揖。

“二公子有礼了。”齐桓亦起身回礼。

“听父亲说起,先生先前伤了脚,现在可大好了?”赵罗生此刻说话倒彬彬有礼,没那么盛气凌人,想来在外学会的不只是卖弄,还有察言观色。

“多谢费心,已经大好。”

赵罗生的目光这才落在齐桓身旁那个陌生男人身上,“这位想必就是先生的表弟了?”

岸上并不答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赵罗生立刻把目光移开,重新对齐桓道:“我与老三本不想大张旗鼓,只是父命难违,但既来了,还请先生不必客气,待晚些时分,不才有些私事想与先生一晤,不知是否方便?”

眼下这景况也不便回绝,齐桓答应了,赵罗生的目光如溅入滚烫油锅里的水,瞥了一眼岸上后匆匆离开。彼时不耐烦的赵罘生已经摆脱余家父子,与赵罗生一同坐到父兄身旁,比起赵罗生,赵家老三似乎更加傲慢些,想必憧憬着今后能够进京入朝,届时自然会有更好的姻缘前程,哪里还能瞧得上这乡野村落里的寻常姑娘。

齐桓落座,再次寻找小满,见他已经在别的桌坐下了,他原想寻个机会离开,如今既然应承了赵罗生,便只好继续坐着。屋里闹哄哄的,不多会儿便有帮厨来送菜,几个人挨个儿往桌上放菜碟子,齐桓见岸上的目光始终跟着一个人,不由地也看了过去,那人头上歪带着一顶皮帽,嘴里嚼着槟榔,擒木托盘的手腕微微鼓动,虽看着粗蠢,但迈过门槛的脚步却轻灵,落地如猫儿般悄无声息。

“表兄,赵家到底有多少家底你可知道?”

齐桓看向岸上,以眼神示意,后者流露出赞许的神色来,“表兄一点就透,在此地埋没当真可惜了。”

“少说俏皮话,你可识得那人?”

“此人是有些横练功夫在身,但不知路数,也许只是来探路。这世上最忌叔大招风,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懂这个道理。”岸上说着,掂起碗倒扣在了桌上,又搁一根筷子在碗底,齐桓虽不甚明白,但猜到这是道上的黑话,不由伸手按住岸上,见那人又进来,他立刻把碗从桌上抹下,然后道:“先别打草惊蛇。”


【未完待续】



2022-11-20 /  标签 : 副八 17 8  
评论(8)
热度(17)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