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余生【11】
上周去朋友家撸猫去了,这周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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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因洗澡是个费力的事,小满吃过饭快速地收拾好碗筷,麻利地把桌子挪到一边,从柴房里推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 然后从井里打了水上来,桶里留了一半,剩下的倒大锅里烧开,灶上已经添足了柴火,不多会儿便开始冒热气了。进来天气冷,白天来人多也不方便,只能到这个时辰洗,水总要烧得滚热才好。
“师父,水都打好了。”
小满放下锅盖说道,回头不见齐桓,对难道愿意坐在灶台后面的岸上道,“师父人呢?”
“去收拾你带回来的药了。”岸上眼睛也没抬,只是看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小满耸耸肩,自跑去杂物间,见齐桓一只手撑着拐杖,一只手正将草药分别放进小抽屉里,于是说道,“师父,要帮忙吗?”
“你去屋里放针线的那个匣子去拿一个细布袋子来,入了冬你又老爱往外头跑,仔细吹风着凉,我给你配一点药浴。顺便把那个篦子拿来,今晚洗不了头,我给你篦一下。”
“好嘞。”
小满一溜烟跑回屋去找东西,齐桓掂起一张包药的纸,借着柜顶上的油灯光看,然后才用纸另包了些药材,拄着拐回到屋里。岸上的目光从眼尾投过来,眼中流转着金红色的火光,仿佛最初冰冷的苍雪已经消融,但齐桓避开他的目光,只慢慢地走到灶台前,揭开锅盖看,水已经小沸,隔着氤氲蒸腾的雾气,坐在灶台后头的人腰杆挺得直,气定神闲地用火钳子拨动柴火,初来时那副困斗野兽的凶横模样已经荡然无存。
“表兄有什么吩咐请只管说。”
齐桓立刻收回目光,放下了锅盖,“这水得一直烧着,洗得时候水凉了得添。”
灶台后没了声响,齐桓轻轻抿嘴,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收敛起嘴角的笑意,小满把叠得整齐的细布袋交给齐桓,布袋口做了抽绳,把药装进去收紧即可。又等了一会儿,锅里的水烧开了,因齐桓腿脚不便,岸上起身用水瓢舀了热水倒进木桶里,待到七八分满时把装了药材的布袋投进桶中,齐桓伸手试了试水温,让小满赶紧洗。然后他对岸上道:“劳驾再提两桶水来烧上。”
岸上出去了,齐桓悄悄拿起留在灶台一角的那两张包药的纸来到炉灶后坐下,顺手把纸扔进灶膛里,火苗舔上油纸,瞬间便烧成了灰卷。
“水热吗?”他不着痕迹地问小满。
“够热了。”
“自己洗,一会儿来给你篦头,明天后山回来洗头。记得洗过澡了,别又弄一身脏泥回来。”
“知道了师父。”
小满知道就算自己又跑得满头大汗回来师父不会认真同他生气,所以嘴上答应得痛快,因兑了刚烧开的水,加上草药的香味,泡得周身都松快了,小满对齐桓道:“师父,回头等你脚伤好了也该去好好泡个澡,不知道今年后山的温泉怎么样,明儿我正好去瞧瞧吧。”
“嗯。”齐桓刚要开口,见岸上提着水进来,便又闭上了嘴,他拄着拐杖走到小满那儿,在搁衣服的凳子上坐下,帮他篦头发。岸上把水添进锅里时扫了一眼灶台,然后回炉灶后坐下,原本搁在灶边的火钳换了一个地方,他看向那对师徒,重新拎起了火钳。
洗完澡换过一身干净衣裳,只觉浑身舒坦,小满乖觉地收拾自己换下来的衣裳准备明天洗,木桶里的水原本都得一盆盆地倒掉,如今有岸上帮忙倒是方便许多,等收拾完,锅里还剩下大半锅热水,齐桓让小满盛了一大盆热水送进他屋里,然后关上门自己擦洗。
岸上见小满出来了,问:“不用你帮忙?”
“师父有个习惯,从不当着外人面擦身。”小满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地说道。
“你也是外人?”
“咳,反正就是不当着人。”
岸上把桌凳挪回原处,问:“他不会是女人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呢?”小满啼笑皆非地摇头,“若是往常,师父隔三差五回去后山的温泉洗浴,他最爱干净了,要不是这次伤了脚。我和你说,后山的温泉可好了,要不我明天也领你去瞧瞧,你也可以泡个澡什么的。”
“昨日我隐约看到了,就在猎坑附近。”
小满听罢,问:“说起来你是怎么找到师父的,天那么黑,山里又暗,你连个火折子都没带。”
“不过是凭运气罢了。”
岸上并不想多说关于自己的事,只问:“上次你去的镇离这里有多远?”
“二十来里地吧,坐魏叔的车也得两个多时辰才能到,这个村因为三面环着山,路不很好走。外人也很少进村子来,要是来了村长家就老爱打听,所以师父才让你扯个谎糊弄他们呐。”
“你师父经常要去镇上采办药材吗?”
“师父说是兽医,是因为他不爱医人,他老说医人麻烦,但是又容易心肠软,要是赶上昨天李家小丫头那样的急诊他也医,倘若有个疑难杂症,一时药材寻不着也是有的,打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师父就常去镇上的药铺子买药,那儿的掌柜人可好,看病不收钱,还经常布施着粥药,是镇上有名的大善人。”
小满说罢叹了口气,“依我看,师父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留在这里的。”
岸上看了他一眼,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村长都把他家两个儿子送到镇上学堂去念书了,从前我就老看他们来向师父请教学问,尚且听说老二已经保了举子,过两年要上京应考,即便不当官,便是能在镇上那间药铺子里头当个大夫,不都比在这儿强?”
“这世间人各有志。”岸上道。
“先前我看本书上说的,叫什么来着?……喔,明珠蒙尘,我只是替师父可惜罢了。你是没见识过,师父的手可巧了,做的那种匣子看着四四方方一个,怎么都找不到地方可以打开。”小满边说边比手画脚,岸上心中一动,但面上不露声色,淡淡地问,“喔,什么样的匣子这般奇妙?”
“我也不懂,他同我说过一遍,可我还是记不住。”
岸上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机关盒能传世本来便已是意料之外的事,这小子看起来没什么心机,想必很难领悟其中的奥妙。
“你们多久会去一次镇上?”
“十天半月不准,上回去已经采买了米面,一时半会儿家里也不缺什么。”小满看了看齐桓屋子的方向,然后压低声音问,“上回是师父第一次让我跟着魏大叔出去采买,外面都像镇上那么好玩吗?”
“京城周章的热闹可非一个乡野小镇能够媲美的。”
小满一听,面露艳羡,“什么时候能去见识见识就好了。”
“想见识什么?”
门开了,齐桓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小满吐了吐舌头,忙一溜烟跑去帮忙收拾,齐桓已经换一身干净的竹青色棉衣,他的衣服一色都是旧的,但是干净齐整,穿在他身上,全无乡野农夫之气。他出来时手上拿了两件旧衣裳同针线,慢慢拄到桌边, “方才我找到两件不大穿的旧衣,略微改改给你替换用吧。你穿上试试,我看看怎么改?”
岸上起身解下外衣,将旧衣穿上,齐桓单手支着拐弯腰比了比,幸好他素来都穿宽松的外衣,除了衣长和袖子短了几寸外,只需将腰身略微放些尺寸就好。
“嗯,我知道了。”
“多谢表兄费心。”
岸上一边把衣服交还给他,一边低头说道,同时将油灯挪到齐桓面前。他这“表兄”两字倒是越说越顺口,许是因今日他打了一副竹拐给他,齐桓的态度倒缓和不少,听他这样说,也不回嘴,只坐下用竹铰挑线。一个大男人独自拉扯大个孩子,再看他和小满便知,他的针黹功夫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
“表兄不打算让小满到镇上进学吗?”岸上突然问道。
“世间的学问无处不可得,山中、水畔、田野,端看他想不想学罢了。”
齐桓边答,边神态自若地拈线穿针,手腕转两圈攒了一个结。岸上的目光落在他一双手上,那手可执笔诊脉,可切菜和面,虽满布风霜疮疤,却意外地有如兰如芝般的姿态。齐桓见他不说话,抬头看去,岸上这才勉强收回目光,继续道:“表兄有大学问在身,但依我看,小满资质稀松,也许学堂更适合他也未可知。”
“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稀松平常有时也未必不是一桩好事,唯量力而行。”
“表兄这话中似乎有话。”
“怎么你突然计较起小满的功名前程了?方才你们俩都说了些什么?”
齐桓的针脚做得十分均匀细密,远远地看就好似一条墨线,岸上趁他没抬头,继续打量他那双手,因掂着细针,他的尾指轻轻翘起,扯线时略微借力抵住线,相当灵活。岸上托着腮,略微敛起目光,道:“不过随口一说,表兄对弟子自然是做了打算的。”
齐桓凑近油灯查看两件衣裳的针脚,留意把针结都藏在夹层中,然后铰断线。
“好了,这两件虽旧,但都是干净的,等回头把身上的换下来洗干净就能还给余家了。”
“就是今天来的那个年轻娘子么?”
“嗯。”
“我看她对你——”
“把手伸过来,这几日被别的事耽搁了,还未给你诊过脉。”
齐桓把两件袍子叠好,收拾好针线,然后打断了岸上的话,对方没有反驳,把手腕伸过去,齐桓揽起袖子搭在了脉关上。他出神地诊了一会儿脉,岸上看他的神情,道:“想问什么?”
齐桓犹豫了片刻后问道:“日蛊在你身上种下已有十年之久了吧?”
岸上的目光立刻变得生硬起来,“你想说什么?”
“此蛊需与宿主共生方能助宿主提升自身修为,练武的根基乃是筋脉,古书有载,日蛊吸日魄之精,能壮筋骨,强腱脉,丰沛气血,将宿主强行转变成练武奇才,这才使阁下以这个年纪便有了这样的武学修为,只是……替你种下此蛊的尹家人没有提醒过你么?”
“你继续说。”
“你的外伤应该已无大碍,先前中的毒也由日蛊化消,只是内伤恢复得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吧。” 齐桓道,“本来以你的修为不该受这么重的伤,如今看来,种在你身上的这只日蛊恐怕也要临到大限之日了。”
“你说的大限究竟是什么意思?”
齐桓摇头,“我只知日蛊有一大限,具体是何意却并不清楚,听闻从前净灵山所著虫部之中记载有关于日蛊的一切,只是净灵山已灭,所藏典籍想必也已付之一炬。”
岸上突然冷笑,“言下之意,吾辈是自作自受了?”
齐桓收回了手,“至少留在此地你暂时也不必动用真气,待假以时日你见到替你种蛊之人,也许此人知道其中的奥秘也未可知。”他撑着拐杖起身,“今晚我仍旧同小满一起住,屋子留给你用吧。”
“不必了。”岸上道,“反正我这个人也不惯睡床。”
一夜无话。
第二日,齐桓早早起来和面,等小满醒时馒头都已经蒸上了,虽然脚伤行动不如从前利索,但做事依然如行云流水般麻利,小满想帮忙时却发现向来炉灶后头自己的位置竟被岸上占了去,他学得倒快,如今手法已十分熟稔,一见他睡眼惺忪便嘲笑道:“等你起只怕该吃中饭了。”
小满道:“我不过晚起一次罢了,你也不必如此得意吧。”
“少贫嘴了,快去洗漱准备吃饭。”
早饭是馒头和稀粥,就着之前腌好的咸菜。今天又是个晴天,倒是干活的好日子,吃完早饭等日上三竿时落叶上的霜露都晒干了,齐桓让小满去外头扫些枯叶回来堆在院子里。
“师父,这枯叶要来做什么用啊?”小满已经捧了三簸箕的枯叶回来,齐桓正指挥着岸上搭梯子爬他家枣树上锯几截粗枝子下来,听了回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对,就是左边那根,仔细别碰坏了我那颗柿子树。”
一时院里倒也热闹,等忙完齐桓又搬出他那小药炉生上火,不过这回不是熬药,而是煮茶吃。上回这么吃茶的时候两个人正剑拔弩张呢,此刻三人围坐在小炉子边等水开,看晴空流云,好不惬意。 家中也并没有什么高雅器具,唯有粗茶瓷碗,齐桓倒了半碗给小满,另倒了一碗递给岸上,然后道:“昨日我说的事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于蛊虫一物我并不在行,也不过看过两本杂书,略知一二,世间的名医不胜枚举,想来总有办法。”
岸上结果茶碗喝了一口,眼角淡淡地扫向齐桓,道:“难为表兄如此关怀,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我既答应医你,必要医好才罢,你也不必说这些话激我。镇上医馆倒也收过几本医案典籍,等过完年我去问问,再让那里的行脚大夫顺便打听一下。”
小满问:“岸上大哥是得了什么病不成?我瞧着他挺健壮的。”
“有些病光用眼是瞧不出来的。”
“可是师父你不是说过,诊病第一条,望闻问切,我这么看着岸上大哥的气色倒要比刚来那会儿好多了。”
齐桓一时无言,岸上听罢,竟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一笑,惊飞了停在柿子树梢头的鸟。
“师父你瞧,岸上大哥笑了,看来我说对了。”小满得意洋洋地道,齐桓无奈摇头,拎起茶壶,往他的碗里又添了一点茶。
午饭后村长果然带着两个村里的年轻小伙一同来,其实依了小满,有岸上一人足够了,但齐桓只是让小满领着他们一道去,临走前小满说,等填完坑他领着岸上去后头泡温泉,齐桓又嘱咐了几句,他满口答应了。待人走后,齐桓这才挽起袖子,把野猪肉切成长条,用白酒腌上,另一头在小炉子上炒粗盐,因加了花椒八角等物,香气浓郁,将炒过晾凉的椒盐均匀地抹在猪肉上,放入粗缸中腌渍。随后他从地窖里取出了上个月存下的地瓜,洗干净,放在点燃的枣树枝和枯叶下烤。待一切忙完便看到村长带的那两个年轻人下山来,经过齐桓院门前又说了两句闲话,不住地夸小满机灵岸上能干,又问了他脚伤,然后才走。
齐桓算了算他二人得还有大半个时辰才能回来,于是回竹椅上坐下,难得风和日丽,脚边又烤着地瓜,暖意洋洋,齐桓仰头看天,青空瓦蓝,鼻端漂浮着枣木甜香。时光于不知不觉中消磨,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岁出头的少年,他的师父齐光道长是个难得童心未泯之人,虽身负“九天”,却在教导弟子之余不忘带他玩乐。和他说的不一样,齐桓并没有同门师兄弟,净灵山高不可攀的东流不溢峰上只有他们师徒二人,枯燥寂寥的修行时光里是师父教会他制作机关盒和木鸢,教会他种茶煮饭,教会他认识山中的每一种草药,又从九重楼中借出各部典籍给他讲解。齐桓自觉自己不是个好师父,可是他从前有一个好师父,有时他会像这样叫他放下手里的功课,师徒俩坐着看天,给他说他尚能云游四方天下时的所见所闻,齐桓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只是一味听着也觉得有趣。那时的他并不明白,时常念叨在师父口中那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是何用意。
梦里一刀落下,血光四溅,尽管刀刃在身上来回穿刺,也只能皱着眉不敢出声,齐桓知道,为了活下去,他只能装死。
“……师父?师父?快醒醒,这么睡要着凉的……”
有人在推他,齐桓仿佛看到了执刀之人的人脸。
“师父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被梦魇着了吧。”
一口气还堵在胸口,齐桓缓缓地睁开眼,那个男人的脸出现在眼前,他一惊,下意识伸手把他推开。
“师父快醒醒,是我们回来了。”
小满忙扶稳他,齐桓垂下头,掩饰喉中的哽咽,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人身上穿着的是自己昨日改好的藏蓝色旧袍子,他闭了闭眼,然后道:“抱歉,我梦魇了,一时认错了人。”
岸上低头看他,那副薄削的肩膀还在轻轻颤抖,背在身后拳头松开了。
“无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