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amshen

寄余生【3】

五一来加个钟

【1】 【2】

》》》》》

第三章

 

“师父,我饿了。”

小满醒来时已恢复精神,他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下床,找到外头没瞧见人,但灶上正温着一碟子枣糕,香气扑鼻,小满一看就知道是师父留给自己的,也不顾烫,拿起来就往嘴里塞。边吃边往屋外看,齐桓缚着衣袖,袍脚撩起掖在腰间,正在院子里铲雪。日头躲在云间,忽隐忽现,但是雪水顺着屋檐淅淅沥沥往下滴落,和下雨似的。

“师父,等我吃完来帮你。”

齐桓直起腰回头,“身上衣服穿够没有?化雪可比下雪冷多了。”

小满一叠声地答应着跑回屋里穿衣裳,他见齐桓的屋门掩着,一时好奇,探头看了一眼,瞧见一个男人仰面平躺在床上,因洗清了脸,故而没认出是昨天挟持自己的那个人,小满心里好奇,走到门口问:“师父,你房里怎么有个男人?”

这一场雪积了足有一尺厚,齐桓已经努力清出一条从家门口通往院门的路来,他拄着铲子仰头看自家屋顶,盘算着是不是得把屋顶上的雪先清下来,免得把屋梁压塌,听到小满这么问,他皱了皱眉,问:“让你抄的那些书都白抄了。”

“我就说我不想考什么状元,我就想像师父你一样当个兽医。”

“男儿当有鸿鹄之志。”齐桓边说,边从西边柴房里搬出梯子和竹扒犁,靠着屋檐架好,小满已经扎紧腰带,他冲齐桓笑道,“但也要有自知之明,我不是读书那块料。”

“小心点。”

齐桓帮他扶着梯子,小满身量轻,像个猴儿般窜了上去,统共不像昨晚中了热毒的样子,齐桓心想,原来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赤练”也不过如此,他仰头,见他一下便到了与屋檐平齐的位置,于是道:“行了,别再上去了,用劲别过头,当心摔下来。”

“知道了。”

小满吆喝一声,开始把屋顶上的雪扒拉开,略微有些融化的雪块顺着斜坡慢慢往下滑动,然后一整块一整块地往下掉。

当第一块雪砸落在地,伴着小满咋咋呼呼的叫声,那个男人醒来,乍一见到印入眼帘的陈旧木梁,他脑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意识恢复,立刻警觉地摸向身侧,刀并不在,然后他方才想起自己现在身在何处。盖在身上的被子略微粗糙,也带着那股淡淡的药味,床旁的凳子上放在一盆冷水,布巾搭在盆边,扭转僵硬的脖子,顺着开启的窗子看去,那个兽医的身形一闪而过。一件檀色的粗布袍子洗得近乎发白,他正在和什么人说着话,然后听到一阵笑声。

男人有些许怔忪,诧异于自己在手中无刀的境况下竟然真的睡着了,随即他把这归咎为那个赤脚大夫给他用了麻药的缘故,略微欠起身,牵动背后伤口,他忍了忍,到底坐起来。周身的伤都处理妥当,涂了一层暗褐色的膏药,似乎颇有效果,血都凝住了。

只除了内伤。

不知怎么的,昏睡前那个赤脚大夫说的话却记得清楚,他的一言一行格外平静,如不争之流水,遇事不惊,处变不惊,张弛有度,三思而行,尽管他自称从不医人,但从他缝合和处理伤口的手法来看,想必并不如他自称的那般简单,况且他还知道怎么解“赤练”,那是尹氏一族不传之密。

“……等等,我把窗关上。”

思绪被那兽医的话打断,他正要关窗,见伤者已经醒了,又是沉着张脸坐着,于是不紧不慢地问:“可觉得好些了?”

“你又给我用药了。”那人的语气里似乎压着一点儿不悦,但齐桓不以为忤,反问道,“你就没想过是自己伤重的缘故?”

“我很清楚自己的状况。”

齐桓笑了笑,道:“好吧,那就当是我给你用药了。”

说罢,还不待他回话,便将窗子关上了,他的举动令他不由生出怒意,但随即五内烈火燎原一般,但气海又如坠冰里,竟提不起一丝元气,他不敢大意,立刻定下心来运气调息,一炷香后,他俯下身吐出一大口淤血。

“调理内伤非是一朝一夕的事,当心过犹不及。”

齐桓走进来,把那块搭在盆子上的布巾递给他,他仰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接过,擦去嘴角边的血迹,然后冷冷地道:“你最好盼着我伤好得再慢些。”

齐桓托腮道:“果然还是应该把你埋回去。”

“你说什么?”

“不可动气,小心内伤加重。”齐桓抽走他捏在手里快被扯烂的布巾,端起盆子出去,临走前道,“我去给你找身衣裳。”

小满一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躲在门外偷听,待齐桓走出来,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声问道:“师父,他是昨天那个人吗?”

“嗯。”

“啊?可是你不是把他给埋了吗?他没……”小满不敢说那个字,那人看着怪凶的,他小心翼翼回头,唯恐他跟出来听见,齐桓把水泼出门外,又舀了一瓢冷水,拿皂角清洗布巾上的血迹,他对小满道,“你去余婶家问问,有没有余大叔不穿的旧衣裳,借一两件来,回头洗干净了再还回去。”

“师父,咱们真要把人留下吗?万一……”小满蹲在齐桓身边问。

“总不能治一半再把人扔出去吧,医者仁心,咱做不出这样的事。”

正当小满被自家师父感动的时候,他又叹气道,“再说了,咱们现在也打不过他呀。”

“啊?”

“行了,快去吧,我先做饭。”

小满只好出门上余家借衣裳,他按齐桓教的,只说是来了个远方亲戚投奔,没带多少衣裳,这又赶上下雪,余婶赶紧让她姑娘翻柜子找出她爹两件旧棉衣,都还挺厚实的,小满谢了几回,说等用完马上还回来,余婶让他不用着急,临走又抓了一把果子塞他怀里。因为雪停了,村里渐渐有人来往,村长家的瞧见小满向余家借了衣裳,也多嘴问了一句,小满知道村长最在意村里来的外乡人,忙添油加醋又描摹了一番,村长因听说是齐大夫的表亲来投奔,便不再多话。

小满怕路上再遇到人问东问西,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齐桓正在用腊牛肉炖笋干,见他跑得急,道:“跑这么快做什么?”

“偏巧被村长他瞧见了,好一顿问我,恨不能连那人姓什名谁,哪里人士,家里几亩地几头牛都问个明白,我总算是搪塞过去了,又怕再遇上人,所以跑回来的。”小满倒了一碗水喝,“师父,这话我可都给你编出去了,回头万一有人再问,那……”

“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说。”

小满虽然起床时吃了一块枣糕,但是一通活动开后这会儿又饿了,就着菜吃了两大碗饭,饭后齐桓替他查看伤,刀口虽然已经收敛,不过尚有余毒,他拟了一个方子,预备再煎两副药给他调理。因为这个缘故,齐桓破例没有叫他抄书,小满央求看他誊写的医案,齐桓答应了,去自己屋里拿了一本给他,小满喜不自胜,边烤着火吃干果边翻看。

齐桓再次回到屋中,把用火烘过的衣裳放在床头,然后在凳子上坐下,问:“觉得如何?”

“死不了。”

齐桓也不恼,见他不反对,又给他诊了一回脉,这次他搭了许久,久到那人都忍不住睁开眼看他。

“有何见教?”

他问,但齐桓不语,他收手,又去看了他背后的伤,仍有些微渗血,但所幸缝合处状况甚好。

“你的外伤愈合得极快,迟些我再给你上一回药,用不了多久就能好。”

因为昨晚已将金疮药全部用完了,齐桓预备再调制一些,所幸需要的乳香、没药、冰皮等物家中尚备有,只是稍需费些功夫罢了。

“等等。”

见齐桓要走,那人欠起身,“倒碗水与我。”

齐桓听罢,微笑道:“不怕我再下药吗?”

“无妨,你说得对。”那人倚着枕头道,“我会留下来直到伤愈为止。”

齐桓无言地看着他,那男人挑眉,“怎么?后悔了?”

“我在想你预备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他施施然走了出去,片刻后端了一碗热水回来递给他,那人看了他一眼,接过一口喝干,齐桓背着的手里提着水壶,看他喝完又往碗里添了一碗。

“岸上。”

他再次喝干碗里的水,用手背擦过嘴角,然后说了两个字。

“岸……上……”齐桓重复了一遍,“这名字不算好记,不过聊胜于无。那好,从此刻起你是我远房的表亲,途中遇到山贼,差点丢了性命,知道我就住在附近,是以来投奔,伤愈后便会去潭州找份差事。”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自称“岸上”的男人看着他,齐桓以为他还要水,刚想再倒,被他一把按住手腕,他的掌心仍是滚烫,被他抓着让齐桓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异样之感,仿佛是被擒在鹰爪中的鸟雀。他抬眼看他,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亮如天际的两粒寒星,盯牢自己,“既然是表亲,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表兄。”齐桓果断地答道。

胆子不小,还想占人便宜。

岸上磨了磨牙,“虽说是远房表亲,但是总不见得连名讳都不知吧。”

“这有何奇怪?许是我们从来没见过面,叫不上名也是有的。”

这分明是歪理,岸上加重手里的力道,“当我客客气气问你的时候,你最好还是老实回答。”

“不然呢?”

“师父,魏大叔他——你们在干嘛?”

两个人正僵持不下时,小满风风火火跑进屋,只见那个眼神不善的陌生人醒了,还抓着自己师父的手,到嘴边的话吓得改了口,倒是齐桓面不改色地问:“怎么了?”

“魏大叔来了,想请师父去看看他家牛,下雪之后它就啥都不吃,怕不是得了瘟病。”

“知道了,你告诉魏叔,我马上就去。”

“喔。”

小满应了一声,边往外走边回头看,齐桓无奈地道:“还不松手?我要去出诊呢。”

岸上盘腿坐着,懒洋洋地托着腮道:“说了我自然就松手,或者你的名字有什么忌讳不成?”

齐桓嫌提着茶壶累手,于是换了手搁在凳子上,想了想,道:“忌讳倒是没有,既然如此,我确实应当礼尚往来。”

“嗯?”

“失之交臂川中行,双春来归正当朝。岸上表弟闲来无事,不妨借此打发打发时辰。”

齐桓拂过他的臂肘,岸上只觉手一麻,松开了,他看着发白的檀色背影离去,外头隐约有说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就见那人背着药箱,从前院的门离去。岸上转动脖子,背后的伤口虽有些疼痛,不过已不妨碍走动,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但再躺下去只怕人会生出怠惰,这十数年来,他惯于严苛与律己,并不会因为伤重而放纵自己。

他看了一眼留下的衣服,不过是乡野百姓寻常的粗布棉衣,他也不嫌弃,拿过来穿上,因用火烤过,十分干爽。他是练武之人,身材远比寻常人要高大结识许多,但那兽医竟然寻到了与他身材相仿的衣裳,岸上若有所思,他拿起他留下的水壶又倒了一碗温水喝完,然后慢慢地踱出屋子。

昨日被他挟持的那个孩子在门槛上坐着,手里拿着药臼捣杵药材,看来是那个兽医走之前嘱咐他做的事。岸上脚步轻如猫,那孩子都没发现,他背着手环视整个屋子,然后确信自己的刀应该不会被藏在这里。

这个人把刀藏起来真的只是如他所言担心会引起恐慌?还是说他认出了那把刀?

“啊!”

正在沉思之际,背后传来那孩子的叫声,岸上回头瞥了他一眼,被叫做小满的男孩手里抱着药臼,瞪大眼睛,紧张地盯着自己。留意到他脖子上已经收口结痂的伤,看来“赤练”之毒确实已解,岸上转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唬得小满后退了好几步。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岸上说道,然后他抬了抬下巴,“过来,我有话问你。”

小满仍躲在门外头,只探出半个脑袋,“你……你……想问……什么?”

“你师父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吧。”

“你问这作甚……”

“他是何时来到这个村子的?”

从这孩子的反应就知道,那兽医绝对是从外乡辗转到这个村子定居下来的,此地确属偏僻,三面环山,人迹罕至,倒是个避世的所在。想来他流落到此地后才断了追杀之人的行迹,再加上一夜大雪,就如那个男人说的,什么踪迹都被掩盖了。

“……我不知道,我是师父捡回来的。”

“你多大了?”

“九……九岁。”

他如果不知道的话说明兽医捡到他时还未记事,那至少是八、九年前来到这个村子的,时间确实有点久远。

小满见他皱着眉不说话,唯恐他又要打什么坏主意,犹豫着是不是现在就跑,好歹逃到魏大叔那里给师父通风报信,但是魏家离这里有一里地远,以自己的脚程,只怕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被他抓回来了。

岸上似乎也看出那孩子心里的打算,他回身在他们吃饭的桌边坐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凳子,“过来,坐下。”

小满既怕他又不敢逃,一步三挪,拖了好一会儿才进屋,挨着离他最远的一边坐下。

“有什么吃的?”岸上问。

“还……还有窝头。”小满支支吾吾地指向灶头。

“拿给我。”

小满只好从锅里取出那碟齐桓让一直温着的窝头放桌上,普普通通的糜子面窝头,个头倒是挺大,小满想,大概师父猜到这个人会肚子饿,他偷眼瞧那个人,没成想他也正在看自己,马上缩回桌边坐下,继续捣药。

“想说什么?”岸上道。

小满偏着头捣药,偷瞄一眼,那人拿起一个窝头掰着吃,他小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吃师父留给你的东西呢。”

“为何?”

“你……不怕师父给你下药毒死你?”小满问,从一开始要把他埋了的这件事上看,他确信师父做得出来。

岸上的目光转过来,突然冷冷一笑,他掰了一块送到他面前,“我赌他不会,要试试吗?”

小满没有搭理他,别过头道:“也是,毒药熬一次可费事了,师父平日里都紧着用。”

“怎么你师父经常熬炼毒药么?”岸上眯起眼问。

“村子里闹鼠患,打虫子,全靠师父的药。”

“你师父年方几何?”

“我也不知……你问这个做什么?”小满倒也机灵,察觉到对方想打听自己师父的事,马上改口问道。

“既然要假扮表亲,什么都不知道外人难道不奇怪么?”

这番话骗不了那兽医,但小满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捣着药杵,虽然看起来不太情愿,但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岸上观察他的表情,补了一句,“他走得急,别的不曾来得及说明,我只得来问你这个当徒弟的,怎么?不会连自己师父的年岁都不知吧?”

“当然不是了。”小满这个年纪唯恐被人轻看,马上反驳道,“只是师父从来不曾提起过,他也不过生辰,是以没人知道。”

“没人问起吗?外乡人到一个村子落脚,村里人不好奇?”

“大约是问过的,但师父总能搪塞过去,况且他在后山捡到我的时候已经在村里住了一年有余了,也许说过了我也不知道。”

“满嘴没有一句真话,怕不是连他的名字都是假的吧。”

岸上轻蔑的语气激怒了那个孩子,小满有些生气地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师父救你是他好心,你怎可在背后诋毁他?”

“好心?”岸上不由冷笑出声,他垂下眼,阴恻恻地眤视小满,“他很清楚他救的是什么人,明哲保身,你没你师父聪明。”

小满被他目中含着的冷光摄住,半晌说不出话,只觉背后浮起一层冷汗,他紧张地抓着药杵不敢抬头,心里只求着师父赶紧回来。此时,外头的门上响起敲门声,小满如蒙大赦,但一抬头,又看到那人冷冰冰的脸,大气都不敢出,然后只听那人说:“还不去?”

小满这才起身跑去前院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余家的姑娘,她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裹,见是小满,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直往屋里瞧,小满问:“余姐姐,有事吗?”

余家姑娘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回眼看小满,只见他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还沁着汗,不由问道:“怎么了这是?”

“没事没事,余姐姐找我师父?”

“喔,你晌午那会来借衣裳,我娘想着让我再送双鞋来,也是我爹的,已经刷干净了。”

她话音还未落下,就见有个年轻男人倚门站着,他头发并未束起,只披在脑后,衬得他的脸有如天边的月亮,那双桃花般的眼睛压在两道卧蚕浓眉下,看似有情,但被錾了一层冰,看得人心里寒浸浸的。

余家姑娘一时说不出话来,小满回头看一眼,唯恐那人使坏,忙侧身挡住了,只满脸堆笑道:“谢谢余姐姐,也谢过余婶,东西给我就成了。”

余家姑娘这才回神,她心突突地跳着,有些慌乱地把包裹交给小满,又没松手,似乎还有什么话讲。小满瞧着她,她突然脸颊飞红,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口,这时,有一只手从旁伸出,抽走了那个包裹。

“啊!你干嘛?”小满惊道,暗怪那个人怎么走路没声。

“不是给我的吗?”岸上道。

余家姑娘半是惊诧半是含羞,只抛下一句“里面还有东西是给齐先生的”,转身就跑了。

“你干什么呀?”小满叉腰,仰头怒视岸上,但他已经打开了包裹,里面除了一双半旧棉鞋,还有另外一个用布包着的物什,他刚想打开,小满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不准看,这是余姐姐给师父的。”

“齐先生,嗯,失之交臂川中行,双春来归正当朝,你师父姓齐,单名一个桓,是吗?”

小满不理会他,“哼”了一声,把东西藏在怀里,拿上药材,气呼呼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未完待续】

2022-05-01 /  标签 : 副八 25 1  
评论(1)
热度(25)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