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余生【2】
其实我只想写种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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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今晚齐桓难得地炒了腊肉,说因为小满受了惊吓,又流了点血,要给他好好补补。小满在灶台后看着火,过了油的腊肉异香异气,闻着都要留口水。炒完腊肉,就着油又炒了碗青菜,另一个灶上的饭也蒸熟了,一揭开盖,上头还架着一碗黄澄澄的蒸鸡蛋,撒着一把葱花,看着就香。
“去洗手,准备吃饭。”
小满应了一声,把炉膛里的火压了压,扔下火钳去洗手,去水缸舀了水洗手,外头的雪竟然越发下得密了,只怕再过一个时辰,进村子的路都不好走了。他看了一眼柴房,忽然觉得脖子上的那道口子有点发痒,他用手背蹭了蹭,然后回到桌边,齐桓已经盛了一碗饭放在他面前。
“师父……”小满端着碗,咬着筷子,有些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齐桓解下围裙,也在桌边坐下,他夹了一筷子腊肉到他碗里,道,“快吃吧。”
小满大口嚼着腊肉,塞了满嘴的饭,不时用手摸自己的脖子,抬头看向齐桓,看了几次后似乎终于忍不住了,问:“师父,就那么把人给埋了,真的没事吗?”
“挖了一个多时辰呢,应该没事吧。”齐桓慢条斯理地吃饭,“今夜够冷的。”
小满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冷不丁打了个寒颤,齐桓看了他一眼,见他脸颊红彤彤的,放下碗筷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烘热,不由道:“可觉得哪里不适?”
“有点热。”
“大概受惊,又染了风寒,我一会儿给你熬碗姜汤,喝了早些睡下,发一发汗。”
“嗯。”
小满答应了,吃完饭齐桓也不让他收拾,烧了热水让他洗脸擦身,又看他把姜汤喝完便催促他回房睡觉,然后才去收拾。锅里还剩下大半碗姜汤,齐桓盛出来捧着碗取暖,倚门看外头的雪势,思忖今日发生的事,尽管人已经被他埋在了竹林后的山脚,但那把刀上的刻字却实在令他不安。
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究竟是误闯还是……
思绪突然一闪而过,齐桓一凛,他放下碗托起灯盏走去小满的屋子,甫一推门,就见那孩子睡得并不安稳,待走近才发觉他满脸通红,烧得滚烫,不似寻常的风寒,齐桓托着他的头转动,才发现脖子上那道浅浅的刀伤竟然殷红如血。他一惊,暗自怪罪自己大意了,那刀上竟然有毒。
“师父,好热……”小满迷迷糊糊地说道,齐桓把他抱起来,手按着脉息,他心跳得异常急促,血烧如炭,再这么下去只怕这孩子会无法承受。
齐桓不敢耽搁,寻出家中所有的碗盆,盛满了雪放在小满的身旁,然后附身对他道:“别怕,师父这就去给你摘草药回来,要实在热得难受就含一口雪。”
“嗯。”
齐桓顾不得找蓑衣了,拿上药镰和药囊便出门去,山上以及积雪颇厚,索性银莲倒是喜寒,越冷生得越好,齐桓因为经常上山采药,所以清楚每种草药生长的位置,即便不带灯笼,凭着多年的经验,很快便找到了银莲。用手刨开积雪,下头的土已经冻得如冰一般坚硬,他用药镰小心翼翼地挖开冻土,虽然地表之上的植株已经枯萎,但是地下的部分因长在在土中,呈银白的一株根茎,十分茁壮。宛如一截小藕。齐桓带着土挖出,用和了雪的泥包裹住放进药囊,而后匆匆往回赶,因为走得快,脚下打滑,从山坡上摔下,一路滚到山脚,被一截断木拦腰挡住才停下。齐桓只觉得腰背具痛,脚踝也扭到,又不敢耽搁,在确定药囊中的银莲无恙后爬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谁知快到屋后竹林时又险些被绊倒,齐桓退后两步细看,惊出一身冷汗来。
原来埋在这里的那个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花了一个多时辰挖的那个深坑,要不是被土堆绊到,只怕自己就会一头栽进去。
可是,人去了哪里呢?
那么重的伤,那么冷的天,况且他还吸进了那么大分量的麻药,别说是人,连牛都要昏上好几天,他到底是怎么掘开土的?脱困之后他又去了哪里?
齐桓稳了稳心神,现下他暂时顾不了那么多,得先去想办法给小满解毒,他小心地绕开土坑,穿过竹林,回到自己家中。
前屋和他走的时候一样,火慢慢地温着灶上的一锅热水,氤氲的水汽升腾到屋梁,齐桓走进屋放下药囊,搓了搓几乎冻僵的手,借炉膛的火光摸索到油灯,用火折子点上。火苗一点点亮起,刚开始就豆大一点,他拨了灯芯,火光渐渐拉长。此时背后无端端拂来一阵阴风,火苗飘摇,伴随而至的还有被冰雪裹挟着的血腥与土壤的气息。
油灯仅能照亮一隅,齐桓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听对面传来一声冷笑,他抬头,果然见那个男人正站在屋里,如幽灵般阴魂不散。齐桓看了眼手边的药镰,似乎正在盘算着什么,就听那男人冷冷地道:“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动别的脑筋。”
齐桓看着他,然后目光飘向小满的屋子,略微变色。
“就算我不动手,他也活不过今晚。”
“我自有办法替他解毒。”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
齐桓不答,他拉开条凳坐下,把银莲小心翼翼地从药囊里取出来,扒拉掉表面裹着的雪泥,幸好根茎保存完整,他松了口气,然后再次抬头看向那个男人,道:“我可以替你疗伤,但要容我先替徒弟解毒。”
男人沉着脸,飘摇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到背后的墙上,齐桓无法判断他心里的想法,只能赌上一把。
“你的伤我大约看过,没有一个月好不了,疗伤期间我可以允许你留在这儿,我不会向外人透露你的身份和来历。”
“你在同我谈条件?”
男人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浮起一抹冷笑,在灯火之下,显得有些狰狞。
齐桓起身,用手边的碗到门口盛了一捧干净的雪,那男人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于是他心里添了三分把握,继续道:“这是个不错的条件,不妨考虑一下。”
此人意志坚定,恐怕不好动摇,若他一意孤行,齐桓也只好做着鱼死网破的打算,但应该尚到不了那一步,他现在站着,怕是连动根手指都费力,全凭一口真气支撑。齐桓一边用雪水慢慢清洗银莲,一边打量他,即便已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反倒比日间更加冷静,倒也令人有些刮目相看。
许久之后,那人只问了一句,“我的刀在何处?”
“等你伤愈离开之日我自会奉还。”
“你知道我是谁。”那人忽然不在乎别的,倒问起这些不相干的事来。
齐桓耸耸肩,“不知道,不过那样的刀不是吉利的东西,况如今看来也涂了毒,我自然要找个妥帖的地方藏起来,免得伤到村民。”
那人愣了片刻,旋即冷冷地笑了一声,道:“确实不吉利。”
齐桓一抬眼,那男人突然趋近,吓得他手中的银莲差点摔脱出去。
“你就不怕我伤愈之后屠了你们全村?”
那语气带着些许戏谑,但未必不是真的,齐桓看着血污掩盖之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此犀利而冷酷的色彩与轮廓,如苍山负雪,不由地心头一凉,他收回目光,继续擦洗手中的银莲,然后慢慢地道:“我想不了那么久远的事,眼下我只想先救回徒弟,若你同意,待我解完毒立刻替你疗伤。”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竟停了,四籁俱静,只要炉膛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和锅中沸水之声,因一直用雪水擦洗,齐桓的手指冻得发紫。
“你就不怕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杀了你那个小徒弟吗?”
“如此这般,你又何必和我说这么多废话?”
那人突然出手,一把扼住齐桓的脖子把他提起来,他倒也不挣扎,静静地仰着头,那人眯起双眼,道:“懂得以银莲解‘赤练’,又如此冷静,想必你不只是兽医这么简单吧。”
“随你怎么想?现在你捏着的也不只是我的命。”
“哼。”
男人冷哼一声,到底松开手,齐桓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低声道:“成交?”
那人没说话,双手拢在袖中,踢开长凳坐下,他闭目养神,过了会儿道:“你有半个时辰。”
齐桓听罢,立刻赶去小满房间,人已经迷糊不清了,身旁的雪都已经化成温水,脖颈上的血痕向四周的经脉扩散,十分凶险。齐桓忙将银莲一分为二,放入嘴中咀嚼两下,然后敷在伤口处,另一半他放进药臼,又到药柜里找出了鸦胆子和鸡矢藤,细细地捣成泥,因银莲柔腻,团成龙眼大小的丸子,取出放入小满舌下。
许是药效起了作用,那孩子睡得安稳了些,只是周身仍是滚烫,眼白洇红,齐桓从自己屋里取来针包,以三棱针点刺八风八邪,逼出热毒,一盏茶后,高烧终于退下。他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替小满盖好被子,这才回到前屋。那人仍稳稳地坐着,丝毫不像是重伤在身,且说了给他半个时辰,倒也说到做到了,齐桓走到灶台前,从锅里舀了半碗水端回桌边落座,边揉着自己的脚踝边说:“容我先搭个脉。”
那人一声不吭,只是抬手放在桌上,齐桓挽着袖子按脉,心里倒也暗自有些佩服他毅力坚忍。
“外伤倒还好办,只是这内伤……”
“我自会调息。”
齐桓点点头,他起身道:“劳驾去我屋里吧。”
那人跟着齐桓去到他的屋子,屋内清减朴素,除了桌椅床外,只有一个立柜,手工看得出也是相当粗糙。齐桓已经打开了他那个药箱,那人警惕地看着他手里那个药包,皱眉道:“你又想干什么?”
“伤口清理缝合会很疼。”齐桓颇有些无辜地说道,“说实话,我还舍不得用呢,提炼一次很费功夫的。”
“那就别用,这点疼我还能忍。”那人大约是领教过手足无力的屈辱感,言行举止都十分抗拒,齐桓看着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是如何逃出来的?那坑我挖得挺深——”
“这件事我迟早会和你算账。”
那人生硬地打断他,他拉开椅子坐下,然后道:“来吧。”
齐桓无可奈何,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凉茶递给他道:“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那人瞥了他一眼。
“不放心?那我喝一口给你看。”齐桓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那人不耐烦,从他手里抢过剩下的凉茶一口喝干,然后把碗抛回给他,齐桓接过放在桌上,像是想到什么,道,“等等,我再去取两盏灯来。”
“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他话音还未落下,齐桓人已经在屋外,只听一阵动静后屋子恢复了安静,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回去,那人已经再次被迷晕在地了。这次以防他又中途醒转,齐桓在凉茶里多加了分量的药,好歹是骗他喝了下去。
“现在还得费我的气力,唉……”
齐桓挽起衣袖,连拖带拽地把人移到了床榻上,顺便把他身上的破烂衣衫都脱下,身上其他的伤尚浅,唯有后背的那一刀尤其严重,皮开肉绽,许是沾了冻土,血倒是止住了,但伤口也沾染了泥土冰渣吗,需要清洗。齐桓盛了一盆热水,又往灶上添了一把柴继续烧水,用湿布巾给他清洗脏污。
他有一把又黑又长的头发,只能拨到一旁,待把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倒是露出一张相当俊俏的脸,可惜脸色因为失血,衬着乌发,越发显得苍白。齐桓把家中的油灯都点上,捻线穿针,将背后的狰狞伤口一点点缝合,他还得留神他的情况,许是疼痛,那人的眉头不时轻轻抽动,等伤口缝好倒把齐桓逼出一头汗。他不太与人医治,但是家中有个孩子,多少会备点止血消炎的金创膏药,这会儿被他翻箱倒柜全部都找出来用在了那人身上,又拆了一件干净的中衣把伤都裹起来,待收拾停当,已过子时。
齐桓缓了一口气,休息片刻后才去收拾狼藉,期间又去看了一回儿小满,烧已经彻底退了,大约是伤口浅,中毒不深。小满迷迷糊糊醒来,唤了一声师父,齐桓替他拉好被子,轻声道:“没事了,睡吧。”
小满向来信任齐桓,听他这样说便安心了,马上又睡过去了。
齐桓撑了撑腰,想着这一宿忙碌总算有个着落,但此刻被鸠占了鹊巢,他又不想再去惊扰小满,于是只好披上厚袍子,在外间靠着桌子对付了一宿。也睡不安稳,至天际添白便因脚冻得发麻而悠悠醒转,炉膛里的灰已经凉了,他舀了缸里的水漱口洗脸醒神,生火烧水,先去看了眼小满,那孩子睡得挺沉,然后才去自己屋子看那名伤者。
他似乎没有动过,看来那碗凉茶里的药效甚好,只是脸色已经苍白,屋内血腥味没有散去,齐桓略微推开窗,一股冷风涌进室内,冲散了气味。借着外头的一点天光,他走至床前俯身查看,刚要抬手,便被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手腕,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相当警惕地看向齐桓,待看清后方才略微翕上。
他的手心滚烫,手臂上裹着伤的布条因为这一动,又慢慢洇出血丝。
“你果真比牛还壮,麻药对你都没用的吗?那一碗里的量够一头牛睡一天一宿呢。”齐桓边调侃,边想挣脱,谁知那人的手如火热的钳子,硬是抓住他的手腕不肯松开。
齐桓无奈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状况,又不是要害你,你倒是松手啊。”
“谁知道你又安什么心……”那人声音嘶哑,但齐桓看他的光景,猜测他是烧得难受,虽然警觉,但意识仍是模糊,只想抓着什么清凉的物什,齐桓无法,只好用另一只手搭在他的额上,他的手常年冰凉,一搭上,那人咽喉里发出一声喟叹,然后慢慢松开了手。
“我要安坏心眼就该给你下毒。”齐桓轻声道,然后决定给他找东西降温,谁知刚起身走到门口,就听身后传来那男人的声音,“不毒死我你迟早后悔。”
齐桓若有所思地出去,他麻利地盛了一盆冷水,投了干净的麻布拧干放在他的额上,同时又搭了搭他的腕脉,那男人似乎始终让自己保持着一丝清明,他半阖双眼道:“不考虑一下?”
“放心,我是赤脚大夫,医不好也是死。”齐桓边诊脉边说,“况且,谁知道毒药对你有没有效,我还是省着心吧。”
那人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轻笑出声。
齐桓疑心可是自己听错了,扭头去看,那人却别过头。
“你的内伤远比外伤要重,依我浅见,好好睡上一觉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有用。”齐桓把他的手放回去,拉过被子给他盖严实,“下了一天一夜的雪,什么踪迹都被掩盖,想必就算查也无从下手了吧。”
本来闭目养神的男人睁眼看向他,屋里不够亮,只容他看清这个自称乡野兽医之人的轮廓,此刻他正扭头往窗外看,外头雪色鎏光,银镶素裹,映着他单薄的耳廓和脖颈。
“你到底是什么人?”
“兽医,你还要问几遍。”
他答得轻描淡写,然后替他换了额上的布巾,那双手大约一直掏澄草药,袖中自带一股清凉的药味,不难闻,令他紧绷着的神智逐渐涣散开,终于昏睡过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