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余生【1】
我又来胡说八道了,这次每章不会写那么长了,设定还没想清楚,写到哪里是哪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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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先是起了一阵风。
撑开的窗子晃动两下,桌上油灯的火苗轻飘飘地摇曳着,原本伏在桌案上誊录的男人抬头,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看向窗外。远处隐约有几声狗吠,再细听却独有风声,今夜的村子似乎格外安静。
齐桓拢了拢披在肩头的旧袍子,往手心里哈了两口热气,继续抄誊。
“师父,夜深了,早点睡吧。”
一个八、九岁光景的男孩手里托着一盏油灯,卷着一件不大合身的棉袄,睡眼惺忪地站在房门口说道。
“灶上的火都看过了?”
“嗯。”
“你先去睡吧,我抄完这些也就睡了。”
徒弟应了一声,踢踢踏踏地回自己房间去了。齐桓拨了拨灯芯,刚让豆大的星火略微亮些,一阵阴风又呼啸着卷进屋子,桌上的纸页“哗啦啦”翻飞,火苗几乎横倒下来,拉成一条岌岌可危的细线。他立刻用手拢住火,一边站起来,收起支着窗的木棍。
只听“啪”的一声,木窗狠狠地撞了下来,披在肩头的棉袍应着这一声,滑落在身后的椅子上。
脚步声再次响起,小徒弟探头进来,问:“师父,怎么了?”
“没事,睡去吧。”齐桓回头捡起袍子披上,然后叮嘱他道,“今夜冷,记得盖好被子,别着凉了。”
“知道了。”
屋子里恢复安静,油灯稳稳地燃着,纹丝不动。
齐桓很快便抄完了最近的医案,天冷,墨迹干得慢,他搁下笔,伸展筋骨,然后穿好袍子,托起油灯走出屋子。小徒弟的门是虚掩着的,略微推开门,只见他头冲里已经睡熟,被子几乎卷住了脑袋,唯有一只脚还露在外头。他摇头,进屋帮他扯了扯被子,到底把脚盖上了。
“小孩子长得可真快,看来得赶紧给他裁件新冬衣了。”
齐桓盘算着,然后走到外间,灶头上的火已经全灭了,小徒弟这点总是细心,仅有的几个碗盘也整整齐齐地靠墙码好。他转身,刚拉开拴上的门,阴惨惨的冷风候着似的,顺着袖子就灌了进来。油灯到底熄灭了,火点落在油里,细微的呲溜声也被风声所掩盖,他打了个冷颤,这才扶稳门。这一下更黑了,四周几不可闻,天空该是阴云密布,竟不漏一丝月光下来。
齐桓一手扶门,一手背负,若有所思地望着屋外,过了会儿才自言自语道:“癸卯日,煞南,诸事不宜。”
说罢,他合上了门。
一夜无事。
齐桓向来卯时三刻醒,入冬后人容易怠惰,想着今日只需去村东头余家替羊接生,便索性披衣靠着床头又赖了一会儿。天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亮了昨夜摊在桌上的那册医案,泛着一层银霜似的白。这间屋子只一进,坐北朝南,不过四间屋子,他和徒弟各占着一间,前屋连着灶间,起居都在一处,西边有一间耳房,被他一隔为二,一半堆柴火杂物,一半用来收放草药。院子还算大些,种了一棵枣树,一颗柿子树,结得枣和柿子又大又甜。
他是八年前来到这个村子的,因治好了村长家的那头牛,便留在这里落了脚。村长告诉他,这间屋子荒了有些年头了,反正没人住,他愿意就收拾收拾住下。这里远离村子最热闹的地界,冷清是冷清了些,但是也有好处,他向来爱静,除了要去村里看病或是采买些家用,别的时辰都在家待着,他在屋前田头辟了两块地种些菜蔬,屋后尚有一大片竹林,上山采药的山路也从竹林里过。他那个小徒弟就是在山里头一条小路旁捡的,也不哭闹,倘不是嘴里咿咿呀呀险些就错过了,那孩子一岁多光景,身上包着厚厚的旧棉袄,除了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铜锁片,并没有别的物件,想必不是家里太穷也不会把孩子扔在山路上。一个大男人养个孩子着实不容易,但是既然瞧见了,再撇下他到底也说不过去,幸好村子里的人都还和善,不时送他些牛羊乳,倒也平平安安地长大了,因捡到他的那日正值小满,所以齐桓就着这个日子给他当小名。
“师父,师父,快看外头!”
门外响起小满精力充沛的声音,还没等齐桓下地,那男孩一头撞进来,满脸兴奋地道:“师父,外头下好大的雪,屋头都积了三尺厚了。”
他弯腰推开窗,重重得,显然是积了雪,一推,便淅淅飒飒往下掉,怪道天这么亮,原来是雪的反光。
但这日子远还没冷到会下雪才是,还好地里的菜都已经收了,齐桓心里想着,但小满不过是个小孩子,心里不挂着事,早已经兴高采烈地开门跑出去玩雪,他只好跟着出去,生火烧热水洗漱。
“玩够了就去把院子里的雪扫一扫,当心别摔跤。”
锅子里蒸着馒头,顺便煮两个鸡蛋,齐桓双手拢在袖子里看小徒弟在院子里洒扫,小孩子似乎永远不怕冷,这会儿功夫已经热得满头是汗,他倚着门,对正在扯领子的小满道:“过来,把汗擦了,仔细着了风寒。”
小满放下笤帚走了过来,他从架子上取下一块晾干的旧布巾给他擦汗,然后道:“吃了早饭就回屋里抄书,今天别野出去玩了。”
“可是……”
“嗯?”
“喔。”
小满知道自己师父虽然平日里好脾气,不太拘束自己,但有些时候他的话说一不二,只得答应了。
师徒俩就着几样咸菜吃了早饭,小满收拾完碗盘,和师父说了一声,便乖乖回自己屋里抄书。这时外头有人敲门,他掸了掸衣服出去开门,是老余家的姑娘,还没有及笄的年纪,团团的一张脸,十分白净。
“齐先生,我娘叫我来看看你吃好饭没有,要是没吃,可以上我们家吃一口。”
“吃过了,等我拿点东西。”
齐桓进屋背上医箱,对小满嘱咐了一声后,跟着那个女孩子出了家门。
余家的羊这两天要下崽,但是家里头男人都不在,母女俩没法子,只得早早地和齐大夫定好日子,上门替羊接生。因村里的大媳妇小姑娘时常凑在一起做女红,每每提起这位齐先生,都赞他生得俊,说话斯文,念书识字都来得,关键还能给牲口们看病,虽然年纪大了些,至今未娶,想来若是成了亲,也是个会疼人的。余家女孩儿的脸冻得红红的,不时回头看,齐先生走得并不快,想必是为了候着自己的脚程,他的脸被雪光衬得白皙匀净,见她回头,便冲她微微一笑,道:“你爹和你大哥还没回来?”
余家女孩脸更红了,她点点头,轻声细语道:“我爹之前托人写了封信回来,说镇上有个活能挣钱,和我大哥去试试,若是好,过年能扯两块布料给我们娘俩做新衣裳。”
“也快过年了吧。”
“嗯,谁成想今年下雪这么早,我娘一早担心,不知道回村的路好不好走。”
齐桓没有接话,他似乎思忖什么事,扭头往南看,他们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屋子早已落在身后,只隐隐看到那棵柿子树的枝杈支棱在苍白的天际。
虽然只有母女俩在家,倒也已经把羊圈收拾得干净齐整,偏巧昨夜下雪,一下子冷得厉害,只能提前生了个炉子烧热水,又拉上一块布帘子挡风。羊圈的地上和墙上已经撒了几次灰碱水,余家的羊不是第一次落崽,倒也不麻烦,剃毛和擦拭的时候都安静,不消二个时辰,小羊羔子的两个前蹄就挣出来了,它的头贴着腿,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冷得打颤。
“娘,小羊出来了。”余家女孩儿开心地唤了一声,她刚要上前,齐桓抬手示意她等等,然后摸了摸羊的侧腹,“恐怕还有一只。”
但母羊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齐桓卷起袖子,用膝盖轻压侧部,另一只羊羔的嘴探了出来,他看了一眼,顺着向前推按,等羊羔的头整个儿都露出时,一手托住头,一手握住前肢,随着母羊努责,到底把第二只羊羔给接了出来。两只小羊都挺有劲,自己挣断了脐带,齐桓把小羊羔子移到母羊头边,过了不多一会儿,母羊便慢条斯理地把小羊都舔干净了。
余家母女松了一口气,余婶见齐桓两只手都脏了,忙舀了一盆干净的热水给他清洗。
“草料都备下了吧。”
“嗯,赶着前一阵天气好都割了晒好备着。”
“那就行,要是什么事您再来找我吧。”齐桓擦干手,把袖子放下,余婶把准备好的铜板用一块红布包好递给齐桓,千恩万谢道,“多亏了齐先生,这大冷的天,不如在这吃口热饭再回去?”
“不必了,小满一个人在家呢,我就先回去了。”
“那这里正好有些今年新晒得干果,你带回去给小满当零嘴吃吧。”余婶匆匆忙忙从每个藤萝里都抓了一把,装进一个布袋里,交给齐桓,他也不客气,爽快地接过了。
“我替那小子谢谢您。”
“客气啥,等你大哥他们回来,记得上咱们家来吃饭。”
余家母女俩把齐桓送出了门,还没走几步,天上又下起了雪,松松散散如柳絮般洒落肩头,齐桓见已经过去了午饭,唯恐小满等饿了,赶紧加快步子往家赶。村子里仍是安静得很,往常那几条总是在外头闲晃的狗今天也冷得躲了起来,雪越下越大,待他快要走到家的时候,肩头已经积了一片白,他掸了掸身上的雪,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才迈了第一步,他突然就站定,前屋的门开着,灶头上已经生了火,有一股饭香飘了出来,应该是小满等饿了先蒸上了米饭,但往常自己回来必定会迎上来的那个孩子却不见踪影,只地上有一串脚印,一路到了西侧堆着干柴的耳房门口。
齐桓放下药箱和干果,慢慢地走到柴房门口,用脚拨开地上的积雪,被冻成了暗红色的血迹一路蔓延进柴房里。他叹了口气,然后抬头敲了一下门,道:“里面的朋友,有什么事好商量,还请先放了我的徒弟。”
柴房里头没有动静,但是在饭香的掩盖下还是隐约能够闻到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照血迹来看,这名不速之客昨夜下雪之前便已经躲进了自家的柴房,但是在受伤的情况下没有惊动人,而且此刻尚能挟持一个孩子,想必身手还不错。这个村子地处偏僻,附近亦无名胜,距离最近的镇也有百十多里路,多年来从不曾有江湖人士出没,更遑论是匪类。况且,倘若真是末路的恶徒,被发现也大可杀人灭口,又何必躲在此地?
雪越下越大,齐桓只觉得又冷又饿,他跺了跺脚,顺手抄起靠墙放的一把锄头,一下踢开了柴房的门。
只见小满蹲在地上直发抖,嘴被一只染满血污的手死死捂住,一把同样被浸透鲜血的长刀斜支着地,刀刃几乎贴着那孩子的脖颈。
“唔唔……唔……”小满见到齐桓,激动地挣扎了两下,奈何抓着自己的手仿佛是铁铸一般,贴着他后背的那个人冷得像冰一样,不断地有血渗进自己的棉衣,要不是还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他都觉得这个人快要死了。
“他有伤着你吗?”齐桓问。
小满摇摇头。
“挟持孩童,算什么江湖好汉。”齐桓皱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直纹丝不动的那个不速之客终于睁开了眼,隐身在黑暗之中的人,身上不知是黑衣还是被血浸透了,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似乎已经伤痕累累,从握住刀的那条手臂便可见一斑,但尽管如此,却依旧稳稳地抵着小满的咽喉。
“……替我疗伤,否则我杀了他。”
刀刃一转,小满的脖子上立刻添了一条红痕,那人似乎瞥了一眼齐桓握紧锄头的手,冷笑道:“你大可以试试。”
“你抓着他,我怎么替你疗伤?”
“那是你的事。”
齐桓无言,过了一会儿,他把锄头靠墙放好,然后道:“你大可以放开这孩子,就算他喊来一整个村子的人也没什么,这里都是些老弱妇孺。”
“少废话。”
“好好好,你先把刀拿开,别伤着孩子。”齐桓见他作势又要抬刀,忙出声讨饶,他叹了口气,说了声“等着”,转身出去取来自己的药箱,他一边低声安抚小满,一边打开药箱翻找,因为靠近了些,能看清对方散乱黑发掩盖着的那双冰冷的眼,像被逼入穷途末路的野兽。
见齐桓在药箱里捣鼓了一会儿,对方起疑心,不耐烦地问:“你在找什么?”
“自然是在找药了。” 齐桓气定神闲地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是个兽医,只给猪牛羊马看病,能不能医好人就看造化了。”
那人听罢,略微挑起眉,随即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医不好便拉你们两个当陪葬,也不亏。”
齐桓的手一顿,他一手挽住袖子,抬起头直直地看向那人,他的眉眼斯文清秀,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天然气度,也不慌张,看起来委实不像是个穷乡僻壤寂寂无名的兽医,倒像是见惯了这种事的人。
“自然是亏的。”齐桓慢慢地道。
“什么?”
也许是因为对方伤势沉重,也许是因为齐桓那句不知所谓的话,总之这人错了神,就借着这一错神的机会,齐桓迅速抬手将一团物什抵住那人口鼻,另一只手按在他握刀那只手的脉门上,待那人回神已经来不及,麻药的剂量极大,不消片刻便将他麻倒了。
小满终于能够挣脱,齐桓让他马上躲到柴房外去,那人带着刀扑倒在地,粘着血的黑发散落一地,露出后背上几乎深可见骨的伤痕,他似乎尚有些不甘心,妄图挣扎着爬起来,但吸入腹中的麻药起了作用,手足酥软无力,只能恶狠狠地瞪着齐桓。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我说了,这自然是亏的。”齐桓颇有些惋惜地看了看手里的那个药包,叹气道,“这剂量足可放倒一头牛呐。”
“师父,他真的被麻倒了吗?”
小满这会儿也不怕了,他边用袖子抹自己脖子上的零星血迹,边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齐桓伸手探看,“我本来想先把饭蒸上等你回来,偏巧没柴了,谁想到这个人竟躲在咱们柴房里头,大约是看到师父你收在这里的草药,知道这里有大夫,才抓了我。”
“你的伤如何?”齐桓回头问。
小满沾了点唾沫蹭了一下小口子,道:“没事,就破了层皮,我看这人也没真想杀我。”
齐桓点点头,他把药箱交给小满,然后从那人手里抽走那柄长刀,刀长三尺三寸,刀刃锋利,几乎吹毛断发,虽然和主人一样沾满血污,但仍可感觉到森然刀气。
“倒是把好刀——”“啊!师父小心!”
齐桓喃喃低语道,正当他要细看刀脊附近的刻字时,那个早已应该被药得不省人事的男人突然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袍子,吓得小满吱哇乱叫。
“……我不会放过……”
话到底没说完,人就又倒了下去,这下应该是彻底晕了,但抓着袍脚的手却没有松开。
“是这次的药提炼的不够精纯吗?”
齐桓蹲下,小满小心翼翼地靠过来,躲在他背后问:“这次彻底晕了?”
“嗯。”
齐桓努力把自己的衣服从他手里扯出来,血弄脏了干净的旧袍子,他伸手探了一下对方的脉息,缓而沉,伤势极重。
“师父,这可怎么办呐?”小满问。
齐桓环视被搞得一片狼藉的柴房,目光重新落回到那把刀上,他起身抓了一团雪抹在刀身上,血迹化开,顺着錾刻的痕迹往下流淌,露出两个字来。
“趁没人发现,把他拖到后山埋了。”
齐桓说道,小满一听,问:“啊?他死了吗?”
“这个人不能留在这,会引来大麻烦。”
齐桓说着,把刀杵进雪地里,血慢慢晕开,如一朵绽开的花,妖艳而诡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