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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中】

匆匆赶一个中篇,快要去度假了,最近比较忙,尽量外出前填完这个续篇。

涅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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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中】


齐桓这一通好睡,他仿佛是缺了觉,只是困不醒,已是深秋,凉风习习,况且四周也极安静,丝毫没有车马嘈杂。他醒来时心里是明白的,自己此刻正身在异国,因与一可爱少女说话,害了伤风,鼻水横流,温度烧至39度,罪过罪过,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报应不爽。

至今他仍不知那名少女的名字,他喜欢她,是因这少女使他想起了从前的张日山,两个人竟有点儿像。

天色这样好,湖光倒映蓝天白云,远处闯进眼里的是一片烧着一片的红枫林,加国枫叶明媚鲜红早有耳闻,却不知竟可以这样美。齐桓喟叹,翻个身忽然坐起,这不正是他甫到温市时有人替他准备的落脚处吗?小小一座临湖的白房子,如梦幻之家,所以安排这一切的竟真是那位神秘的温市侨领么?是那名少女嘴里心里放不下的异姓哥哥么?

楼下似有走动声响,齐桓凝神去听,不是歹人,因步履轻松,况且他身上并无所可图,只是如今他对这名神秘人更加好奇。

“医生嘱你要多多休息,加国秋季寒冷,八哥,你穿的过于单薄,我已差人去为你购置新衣。”

听到来人声音,齐桓几乎惊掉下巴,他四处找眼镜,戴上时对方已上楼在床边坐下,他端来砂锅粥,热气腾腾,是从前他最爱做的皮蛋瘦肉粥。

“怎么是你?小山?”

“怎么不是我?”张日山微笑,他放下盘子,单盛一碗给齐桓。

“我以为新侨领三头六臂,有无限神通。”

“也许我是孙行者脱胎呢?”

齐桓不说话,只是发呆,人忽然出现在眼前,他倒反而没了主意,心里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又慌乱,过许久才轻轻问一句:“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张日山重新把粥递给他,这一回他接了,碗渥在手里,暖至心口。

“八哥既关心,为何多年不来看我?”

五年光阴,从前的鲁莽青年也变得沉着稳重起来,他戴一副黑边眼镜,将目光藏得极深,只是一抬眼,仍是少年模样,齐桓立时心软。“时局艰难,我也不过勉强支撑,又何必将麻烦带给你?你也必定不爱听我啰嗦抱怨……”

“八哥如今也学会框我。”张日山轻声打断,齐桓看他,他却只是说,“先把粥喝完,然后吃药,今晚若能再发一身汗便得好转。”

齐桓因心虚,连连答应,一碗粥煮得相当绵软,米粒几乎全部化开,想不到他出国多年反而磨练出这等手艺,刚想夸口,却见他只是看牢自己,随即目光又避开。齐桓想起来前与小算盘的话,多年未见,即便再亲的兄弟也会生分疏远,但刚才那几句拌嘴却仿佛是旧日时光重现。他放下碗,犹豫再三,不知道应不应当再提佛爷的事,这才忽然想起尹氏,刚要开口,张日山已经收束起表情,笑道:“八哥如今还把我当作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看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解九之事我早有风闻,安排你与尹氏来到加国本就是我的主意,已与佛爷通信,待风波过后,他自会安排人接尹氏回国,八哥不用担心。”

见他说的潇洒坦然,齐桓反而觉得自己不够磊落,原来他早把过往放下,仍唤他佛爷,也仍唤他作八哥,是冰释前嫌,云淡风轻的口吻。

如今的张日山已然脱胎换骨,他是温市的风云人物,手握权柄,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语。

“八哥怎么不说话?仍是不适么?”

“大约是老了。”

“八哥仍爱说笑。”张日山说着,手忽然搭住他的额头,齐桓一愣,并没有躲开,张日山认真搭了一会儿,然后道,“热度未消,吃了药再睡一会儿,真真那个南风丫头可恶。”

“原来叫南风,一个鬼灵精,心思十分活络。”

“我义父生前只得这一个女儿,十分宠爱,几乎无法无天。”

“她是一颗掌上珠,值得怜爱。”

张日山取来药丸和热水,看他吞下后才道:“我听那丫头说八哥讲许多好话哄她高兴。”

“掌上珠总是寂寞,再说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齐桓摘下眼镜,慢慢躺了回去,张日山上前替他掖紧被角,“见到她,总使我记起从前的你,便忍不住想听她说话。”

一点笑意在张日山的嘴角边漾开,但他不着痕迹地收起,复在床边坐下。

窗外是加国的深秋风光,云压在湖面上,被风吹着向前滑行,齐桓已经阖上双眼,不是药效,他仍头晕目眩,但张日山在他身边,使他悬着多年的心突然落定,便渐渐泛起困意,许久,他听他轻轻唤了一声“八哥”。

“嗯?”

“这许多年,你有没有想我?”

“想,怎么不想?唯恐你吃不好,穿不暖,会不会胡乱打架,有那么多心事藏在心里,与我通信你又从来不提,我也不敢问,平白教人担惊受怕。”

“你怕我还想着佛爷的事?”

“有些事,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齐桓声音越来越轻,终于睡着,张日山下楼,助理送来各类文件,新购置的衣物同齐桓的行李箱放在一起,“小姐一定要来,被管家拦住。”

“让她在家好好练字,等我回去检视功课。”

助理笑道:“怕是看她不住。”

“她如何知道齐桓的行程?”

“兴许是罗先生告诉她的。”助理说完即后悔,立刻告辞。

张日山坐下办公,人前风光,人后必定下足苦功,南氏产业遍布加国,一个个巡视过来尚要花去月余,年轻想要服众,自然不可能事事图轻松。待文件全部阅完已经夜深,他检视新购置的衣物,多是保暖柔软的毛衣,无论款式颜色都选齐桓过去喜欢的那些,另有厚而轻便的羽绒,屋内十分安静,隐约能听到外间湖泊水声,张日山静立片刻,到底还是轻手轻脚上楼。床头只一盏小灯,人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想必是高烧困扰,万幸汗已发出来,张日山去拧一块冰毛巾敷在额上,齐桓眼皮滚动,喉咙里咕哝两声,大约醒转。

“八哥?”张日山凑近,人没有动静,只是阖目而卧。

离得愈近,心跳得愈快些,耳鼓被心跳声遮盖,张日山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因而壮了胆子,叫他名字。

这一回,齐桓应了,他睡得浅,是因为总要提心吊胆,张日山忽然后悔,应当早些接他到自己身边来。

“你叫我什么?”齐桓眯着眼看他,灯光太亮,张日山笑而为他调暗,室内忽然昏蒙一片,也不知道人在何处,只有布料悉索,齐桓觉得嘴角上泛起清凉,再睁眼,张日山的脸正近在眼前,仍是卧蚕眉、桃花眼,笑起来却多了一份别样的况味。

“你如今胆大包天。”齐桓转动脖子,“敢直呼我的名讳?”

“我是孙行者脱胎,有什么不敢?”

齐桓仍觉困乏,但不知为何却想起那晚南风对他说的话,她说她哥哥心里爱着别的人,如果不是佛爷,那会是谁?

“你怎么不说话?”

“现在几时?可是夜深了?你应当去睡觉,为何总也不改这坏毛病。”

“可是这栋楼只得一间卧房,你忍心令我睡楼下沙发?”

“同鬼佬学的一般油嘴滑舌。”

“那我即刻下楼。”

张日山只是说,人却不动,等半刻齐桓果真心软,让出半爿床铺,张日山竟就势躺下。齐桓心中诧异,这一回见他,觉得言行举止都已大不如前,但他年轻时遭逢变故,受过一些刺激,况且时光流逝,变化在所难免。

“转眼便是五年。”

齐桓笑了,“这是要上演苦情戏码?”

张日山撑起俯身看他,义正词严:“我不是在说笑。”

“好,好,你说你说。”

听齐桓这样口吻,他忽然又泄了气,仍就躺回去,过一会儿忽然叹一口长气。

“将我闹醒,如今你又不说,实在可恶。”

“我不知应当怎么说。”张日山语气懊恼,似在生闷气,有时是这样,话到口边又说不出口。

“那么我来问你,转眼便是五年,如何竟结识加国侨领?”

只能问这些,也的确好奇,总不能见面先问“有否开始新恋情?对方年纪几何?妆奁可丰厚?”做足家长派头,只会讨人嫌,齐桓八年前即有自知之明,老于世故,轻易不说真话。

“我以为你要问些别的。”张日山只是笑而摇头。

“这是头一桩,如今我醒了,养足精神预备拷问你至天明。”

“这桩事还不足我说整晚,你荐我去的那间学校,南氏担任理事会董,他一向资助学员,毕业后可进入南氏名下企业工作,我功课一等,他亲手颁发证书,一来二往便熟识起来。他是南国出身,从前也尝遍艰辛,全靠白手起家,所以十分赏识有志而勤奋的青年。我毕业后无事可做,又不想归国,便索性在南氏打一份工,替他做助理,他亦有心栽培,大约也是缘分。”

“那也不足以认亲,我以为他要将掌珠嫁给你。”

齐桓这样说笑,张日山脸色一沉,侧身看他,逐字逐句问:“你盼我娶南风?”

这不过是顽笑,齐桓不知张日山竟然认真,一时不懂应当怎么接这句话,所幸他也没有深究,两人又忽然不说话。

来了,齐桓最怕这种忽然沉默的尴尬,分别五年,他有他的生活,他亦有他的,哪里还能像从前那样亲疏不分?

“一身臭汗,我去淋浴。”

还是速速分开,齐桓起身找淋浴间,张日山也坐起,说:“我已派人去酒店结账,你的行李都在楼下。”

“多谢。”

齐桓似落难而逃,不知为何,张日山深沉可怕,越发心事重重,再不是从前的小山。他自行李箱翻找衣物,关门放水,外间似有脚步走动,他假装不听,到了这个年纪,竟然无端怕起那个孩子,两人差八岁,算算他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过去人人称他作“小佛爷”时都没有这等感觉,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眼神如此逼仄。

但热水澡极度舒适,热度退却后人也松快了,齐桓几乎又要昏昏欲睡,他不敢贪图一时痛快,及时起身擦干套上衣物,毛衣因是羊绒织物,柔软温暖。

他的心,细如发丝,这样的男子,有什么理由仍旧独身?

开门出来,卧房不见人,床单仍是乱的,齐桓走至楼梯口,张日山正擒着移动电话通讯,这样夜深,不知是与谁通话,齐桓慢慢下了楼接水喝,耳边只听到一句,“南风,我不希望你成为骄纵儿。”

语气低沉,比他过去还要似模似样。

“今年年终成绩不拿六A,我将取消你的度假计划,不要同我噜嗦,我不接受讨价还价,再多一句,零用减半。” 

齐桓再忍不住,到底笑出来,这分明爷孙口吻。

张日山随即收线,齐桓向他道歉,“是我说错,南氏因太过骄纵此女,恐怕管教无方,逼你扮白脸。”

“你知道就好。”张日山 “哼”一声,似还未打算原谅。

“南风挂电话时可是喊了一句,‘张日山,我不再钟意你了。’”

张日山挑眉,“这丫头,什么话都胡乱同你讲。”

“她只当我是陌生旅人,旅程结束即各奔东西,自然毫无顾忌,敞开心扉。”

“可是旅程结束你们并未各奔东西,而是阴差阳错又撞在了一起,你没想过是什么缘故么?”

“咦?那大约是我与她的缘分罢。”

齐桓故意这样说,转身去找吃剩下的冷粥,张日山快两步把粥拿走,“冷了,我煮面给你吃。”

“这里当真应有尽有。”齐桓在料理桌后坐下,看张日山自冰柜中取出各种食材,他系一条围裙站在炉灶前,热气在玻璃窗上结出雾花,头顶悬下来的一盏灯的黄光勾勒出身形轮廓。

“五年间我有过两段恋情,但都不得要领,我以为是佛爷的缘故。有一天我忍不住同他通电话,南氏在内地的产业与他有攀扯,我可轻易获得新号码。那时十分紧张,但隔了一座太平洋,紧张好像也变得滑稽,然后我们通了电话,聊三十多分钟,突然好像故友,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你们聊什么?”

“天气,国家,近况,故友聊什么,我们便聊什么,并无特别,我以为自己会记恨一生,绝不宽宥,离开时我心里就是这样决定的,可如今他那样遥远,远在天边,仿佛要恨也提不起力气,那时候我忽然明白,我已经不再爱他,或者我从来不是真的爱他。我自幼父兄缺席,心理医师告诉我,这段感情似填补空缺,使我趋于完整。”

他说的轻松,但心理医师登场,想必那段时间熬得十分艰苦,只能将全副精力投入学业,成绩单年年电邮给自己,功课全A实属罕见,又没有走上堕落的一条路,令人刮目又欣慰。

“假期无事便去勤工,南氏并无架子,闲暇时聊天,得知我们竟是同乡,女儿诞下后不久爱妻便患病去世,两人是贫贱夫妻,互相扶持至今,竟无多一天可以享福,他心痛难忍,虽值壮年却已积下病灶,是至情至性的人。他说观察我许久,与其产业交予无能的狼虎亲眷,不如托付我一个可靠外人,条件是必定要照顾好他的女儿,想来当时他已知自己命不久矣。人生际遇有时就是这样,毕业后他亲自提点,事事指导,巨细无遗,才得今日成绩,他也似我的父亲。”

张日山将面取出浸入冰水,另煮面汤,他做的细致,有条不紊,将一碗家常汤面郑重烹调。

“南氏过世后接手工作异常忙碌,也无暇开展新恋情,某夜有朋友来公寓按铃,她已喝半瓶香槟,神智却格外清楚。”

“可是前女友?”齐桓忽然问。

“是,我无意避讳,念书时交往半年,亦由她先提出分手,之后便成朋友,偶尔有联系。那天晚上她来,想找人倾诉。”

“工作不顺?或者遇人不淑?”

“她有一男友,比她小数岁,每次夜深晚归便去她家中过夜,有时凌晨两点把她吵醒也毫无怨言,照样起身为他煮宵夜充饥。她在一间上市公司担任出纳,工作繁忙,知男友独爱鱼丸,仍愿意占用自己半日休息时间,特地买齐材料亲手胶打制成,原想做一碗面讨他高兴,他竟对她说‘鱼丸为何不去市场现买?为何浪费这等时间?’女友瞬间心冷,决意分手。有了这个想法,她才发觉自己早已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于是抛下男友去酒廊喝酒,然后寻至我处诉苦。”

张日上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条放在齐桓面前,竟被他寻到正宗餐肉,还有四、五颗粉红燕饺。齐桓接过筷子,挑动面条,那燕饺,晶莹剔透,他已有许久没有心情亲手制作了。

“她爱他,已预备同他做一对柴米夫妻,富饶与否都不放在心上,所以再累也愿意亲手做羹汤,容忍他所有毛病,只是她男友被纵坏,践踏这份爱意,她心如死灰。”

齐桓埋头吃面,佯装听不明白,是怕自己会错意。

一定高烧烧坏头。

燕饺鲜嫩弹牙,手工胶打,二分明虾加八分猪肉,汤头鲜美,面条煮到柔软,因为过了冰水,反而爽脆。这一碗面条已臻完美,但齐某人食不下咽。

为何现在同他讲这些?

“面合口味吗?燕饺可脆嫩?”

“很好。”

“不枉费我看教学视频三小时。”

要命!这一向齐桓更加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他匆匆扒拉完决定去洗碗,张日山伸手阻他,将碗筷拿走自己去洗。彼时天色已经渐渐亮起,张日山大约决定先放他一马,擦干手后道:“你仍在此处休息,钥匙在门口碗中,车已灌满油,你若想外出兜风也可,我手头上尚有要事处理,等忙完再来陪你。”

“你只管去忙你的事吧。” 齐桓终得松一口气。

“南风吵着要来找你,也不知你用什么方法收服这鬼丫头。”

“好,你让她来。”

“我要走你答应这样爽快,叫她来你也答应这样爽快。”张日山语气里酸溜溜的,仿佛争宠少年。

齐桓笑道:“你把那丫头拘来,我好好看管,督她今日功课写字,省却你一桩麻烦。”

“不可对她心软。”

“一定一定。”

“医生说你压力大,精神焦虑,这是休息的良机。”

“知道知道。”

张日山站定看他,目光里似有柔情,几乎令齐桓动容,然后他转身拎起沙发上外套,露出下头那一部旧书。

“这本书先借我,当年没有读完,十分可惜。”

是那部《西游记》,齐桓不知他竟然看到,只觉心事被窥见,十分窘迫。

 “不舍得借我吗?”

“如今电商发达,网上订购即可获得。”

“我却只想读过去那本旧书。”

 

送走张日山,齐桓竟松一口气,他呆坐片刻,倒比高烧刚退那时要恍惚许多。他这一生都未想过会再见他,也许有,是人海中擦肩,彼此来去匆匆,至多来得及问一句:“这么多年不见,你过的还好吗?”

可如今,他近在咫尺,说一些也有似无的话,撩拨人心,又用一碗汤面,一段故事即将他收服,叫他被牵住鼻子走。

齐桓披上新衣至露台坐下,此地空气清新,景致纯净美好,日出令湖光滟滟,几乎使人落泪,在此地果真可忘却一切烦恼。他计算时间,拨电话给小算盘,询问近况。

“你一定猜不透,佛爷即将归来,似要再同解九分庭抗礼,天下大乱。“

“你说话至为夸张,不过弹丸之地。“

“八爷外出一阵果然大不相同。”叫小算盘嗅出来,他有一副狗鼻子,“可有好事发生?”

“你也一定猜不透新侨领是谁。”

“你这样说,必定是我们认识的人。”

“是小山。”

小算盘追问缘由,齐桓大致说了,听罢啧啧称奇,其实他也未知真假,冷风徐徐拂面,他摸了摸脸,嘴角竟有笑意,掩都掩不住。

他彻底告别旧日阴霾,他为他高兴,亦为自己高兴。

故事大抵都是这样说,他与他重逢,再续前缘。

只是齐桓仍是不相信。

“可心满意足?”

“我也不知,如大梦一场。”

“是梦想成真。记得我说过吗?老天不会薄待八爷的。”

“那便借你吉言,好好顾你自己。”

齐桓收线,仍独坐露台,这美景,他可镇日观赏也不觉腻。

他自己做简单午餐,因有预感,多煮一碗饭,果然有人按门铃,又急又快,还是孩子。

“说出通关暗号。”齐桓故意道。

少女想了又想,忽然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不知是谁教她这首《西洲曲》,可是她南国出身的父亲?

“南风可知我意?”

齐桓开门,放她进来,少女亦换下旗袍,仍是T恤牛仔裤,真不怕冷,只穿一件牛仔外套,乌黑的头发绑在脑后,仍是那股磊落的风采。年轻真好,脂粉不施仍是顾盼生姿。

“好香!我要吃饭。”

“那去洗手。”

齐桓去盛饭盛汤,少女扔下书包,似小兽般在屋中跳脱奔走,十分活泼。

“我知道哥哥买了一栋小楼,他总也不带我来,我只当他预备金屋藏娇。”

“你还懂金屋藏娇?”齐桓没理会她,只布碗筷。

“你真预备考我功课?”

“我看你分明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南风立刻埋头吃饭。

饭后少女自告奋勇要求洗碗,她对齐桓,半是好奇,半是亲近,他为人随和,与严厉父兄大不相同,所以决意讨好。想来父亲去世,亲人大多势利冷酷,虎视眈眈那一份家产,张日山虽然照顾她,但他肩膀上担一半责任,一半嘱托,更不能假以辞色。难为她年纪轻轻,便已经领略人心冷暖,还要游刃有余应付,总算不是骄纵儿。

“不如你去睡一觉。来时哥哥令我嘱你好好休息。”南风乖觉地说。

“怎么办?你哥哥令我好好看住你复习功课,今年年终需得6A方可过关。”

“可恶张日山。”少女咬牙切齿,鼓起腮帮,如一只小鼠。

“他是为你好,他自己念书时年年优等生。”

“我又不用管理大公司。”

“你不会希望今后别人说起,南风是因为父亲过世无人管教,故而折堕。”

“好成绩不代表一切。”

齐桓微笑:“我说的不过是在恰当的时间做恰当的事,你此刻身份乃是一名学生。”

南风盘腿坐在沙发上,怀里抱一只大靠垫,托腮看牢齐桓。

“我脸上有字?”

“我好奇,你也是这般说服张日山的吗?”

“现在索性连‘哥哥’也不叫了?”

“何必转移话题?”

“我来教你写字。”

书房一应俱全,南风心不甘情不愿,但齐桓耐性,几乎手把手教授,少女也渐渐定下心来,练完两帖大字竟认真开始写报告,其实外国大学生哪有那么许多作业,大抵不过是写假期观察报告,不消两个钟头已经大功告成。

南风是聪慧少女,成绩本属良好,若是再努力一些,必能拿全优。

“好了,请先生检视功课。”南风捧作业到齐桓面前。

齐桓准备水果点心给她吃,两人在露台上边晒太阳边大嚼,十分痛快,远处有少男少女正准备游湖,他们看到齐桓与南风,齐齐向他们挥手。

“年轻是有这样的好处。”南风说。

“为何老气横秋?你现在正年轻。”

“哥哥害怕我有危险,轻易不答应我出门,除非成打保镖随行,不得自由。”

“也无人约会你?”齐桓惊讶。

“有张日山那样一尊门神在,眼睛一瞪,吓走一车人,去年圣诞节亦无人邀我去舞会,我憎恶别人以同情眼神看我。”

“如此看来此人十分可恶。”

少男少女似想邀请他们同游,齐桓爱那湖光,但南风却无意。

“简直闷死,一群人挤在一条小船上,即便到了湖心又能如何?不如逛街,我想买新裙子与唇膏。”

南风跳起来说,“我知道哥哥留一部车子给你,我们去兜风。”

齐桓早想试试那部古董车,清洁的粉钴蓝色,相当少见,南风自己亦有驾照,两人锁门驾车外出,由南风指路,经过湖边时又遇那群少男少女,多是本地人,男孩正把船推离岸边,女孩则在船上笑闹,齐桓放慢速度向他们问好。

“叽叽喳喳,吵死人。”南风没有兴趣,只在副驾驶座上趴着窗沿吹风,齐桓想起他们一同参加的那个旅行团,她也是这般孤冷,绝不与不熟悉的人说话,只一心打电玩。

“我终于知道为何无人约会你。”齐桓笑道,“大小姐眼界甚高。”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自小我父亲教我念《西凉曲》,他说是我那未谋面的母亲教的,连名字都自此曲来,他用情至深,即便养育我辛苦,也未想过再婚,十五岁时又遇见哥哥,父亲由衷夸他,我眼里再容不下别的人。”

“你才只得二十岁,不过结识两个男人,便觉已阅尽天下。”

南风嚼口香糖,曲起长腿缩在椅子上。

“那么你呢?”

“为何忽然攀扯我?”

“我一介小女孩,不知天高地厚,你又为何至今独身?”南风的眼睛是古画中美人儿的眼睛,她看齐桓,已经有烟视魅行的姿态。不知道为什么,现今的小女孩都喜欢作世故状,明明青春少艾,就是不肯承认,仿佛那样便落入俗套。

时间一去不复返,以后回忆必定抱憾终身。

齐桓现在只后悔自己不是她这般年纪,能够不管不顾地任性处事,就算犯错,他仍可以理直气壮:“因为我是年轻人。”

人介四十,不敢错,也错不起。

“我知道,因为你怕一无所有,不承认,总算保住自尊。”

这小女孩,说话恁地老气,齐桓忍不住笑,但南风只是看向车外,他们沿湖开,远看不觉得大,近了才知深广。

“你们这些大人总是寻各种借口,害怕失去就不能算爱,爱就应当义无反顾,会害怕是因为你们把这当一桩交易,交易怎么能算爱?”

齐桓肃然起敬,再不能小看年轻人,他们嘴里有时候也会忽然蹦出人生哲理。

“受教了。”

“你真觉得,我们是旅途的偶遇?”

“你到底想说什么?”齐桓笑着认路,转弯,离湖越来越远。

“算了,你陪我去购物,我请你吃本地最有名的冰淇淋,我们喝咖啡,然后去看电影。”

“但是不告诉张日山。”

“对!不告诉他!也应当让他着急。”南风脸上终于有属于少女的报复的快乐。

他们真的去逛街,看来少女零用十分丰厚,她买半打新裙子,试遍新款口红,但齐桓看得出,她实际并不需要,比起裙子,她就更爱T恤牛仔裤和板鞋。但有什么关系?购物能使人愉快,少女不过是为了排遣心情,无伤大雅,就像他们吃枫糖酱冰淇淋,喝加一大勺鲜奶油的美式咖啡。

“最近有何新片?”南风看片单问售票员,选中一部文艺片,她是坚持不看爱情片,情愿打起瞌睡,似在赌气。

“既然你不爱看,为何还要选这部片?”

“反正也无事可做。”

“不如我们回去在网络找你喜欢的电影。”

齐桓与南风在沿街的小餐馆吃简餐,鸡肉酥软,面包也香脆。她衔住吸管,一双眼睛左看右看,忽然笑道:“你看,别人以为我们在拍拖。”

“我若早结婚,够格当你父亲。”齐桓啼笑皆非,渐渐相信,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有无限精力与想象力,无论她承认与否。

“现在白发耄耋与青春少女谈恋爱的新闻多如牛毛,真爱不应受到限制,你还需开放一些。”

“我们或可换一话题。”

“上次旅程不能尽兴,不如我们再结伴旅行,仍不告诉张日山,让他以为我们私奔。”

“再胡说便掌嘴。”

“是是是。”

既然已知侨领是张日山,齐桓知道此行没有别的任务,一时之间不知应该做些什么,南风这鬼丫头一句“金屋藏娇”,令他一味枯坐干等似更加古怪。

出去也好,无重任加身,权当旅行何乐不为?

“先回去,我们从长计议。”

两人吃完,去车库取车,有人经过撞到齐桓,碰落手中提袋,那人也不道歉,一味压低棒球帽向前走。

“此人毫无礼貌,为何不令他道歉?”南风似要打抱不平,但齐桓忽然警觉,如若他一人独行,也就罢了,偏偏身边还带着南风,温市侨领的掌珠,他自然明白为何张日山不允人随意约会她。

“先回商场,不要耽搁。”齐桓拉住南风往出口处跑,果然身后响起一连串脚步声,并非寻常,似早有埋伏,幸而他尚未忘记这项本领,还要拜裘氏所赐,只是今日绝不能让南风落入危险境地。

“怎么办?”南风问。

“打电话给张日山。”齐桓带她躲进一间服装店的更衣间,从门缝望出去,至少有五、六人,来势汹汹,他一人应付不来。

事关紧要,南风放下赌气,致电张日山,不消片刻接通。

“哥哥救我们。”

“冷静说话,勿要浪费时间。”齐桓叮嘱。

“发生何事?齐桓在何处?”张日山在电话那头问。

“我与齐桓逛街,预备回家,取车时有人尾随,现有多人逼堵我们去路。”

“告诉我位置,即刻派人去接你们。”

南风说了位置,她听见张日山已发号施令,顿时安心。

“顾好自己,回来同你们算账。”


未完待续

2018-09-02 /  标签 : 副八 66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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