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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上】

上了年纪就是会后悔从前的BE,最近忽然又打脸想把之前《折狱》、《归命》系列续个副八的结尾,这次是打定主意会HE的。前传几乎是走all副的,因为整理成册过,都在一个pdf文件内,所以就不挂琐碎的站内链接了。

《折狱》《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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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上】


“本城自开埠以来便是要地,自古称兵家必争之地,既是港口,又是经济要肋,也不外如是。”

“这位齐先生在此地蛰居多年,对一应事务都十分了解,此次能够请动他出山代为引荐是再好不过的。”

“谢谢齐先生,也全赖张先生,张太太安排。”

陆续人等坐上车,一路往机场去,退至最后的男子穿一领玄色长衫,软底布鞋,面上带三分笑意,到底也不过冷清。待人员散尽,他正预备告辞,却被人叫住。

“八爷。”

齐桓回身,略微颔首,“张太太。”

“八爷这样叫生分了。”

“佛爷可好?”

“托八爷的福,外子一切都还好,只是近来事务繁杂,此次本应由他应酬,因走脱不开,临行前嘱我代替,说若无把握一定请八爷指点。”

“不过举手之劳,张太太言重了。”

齐桓只是谦谨,从前的伶牙俐齿仿佛都被他收敛进肚底,再不亮出分毫。五年前,张启山避走内地,众人四散,有心者被洋人鬼佬牵领,搅得天翻地覆,幸而裘德考得意忘形不知收敛,到底也犯了忌讳,不消半年便被肃清。如今此地无人话事,街面乱如散沙,张氏旧人希望佛爷重新回来主持,但大局难定,无人敢多言。

人人都说,齐桓是张氏旧人中最为忠心的一个。八年前争坐馆,五年前变局,霍七、解九背叛,红二、陈四隐退,五爷、张日山远走他乡,最后只得齐八爷一个不二臣。裘德考上位后,他毅然归山,不问世事,是轻易不肯易主之人,有介子推之风。

“启山知道,八爷是可托付之人。”

齐桓还想说什么,到底长叹一口气,从前他便不是争强斗狠的性格,五年变故,与裘氏周旋几乎耗尽全部精力,如今一股疲态在他眉宇间盘桓,尹新月不是看不出来,人仿佛是失去了热情,意兴阑珊,诸事托懒,连斗嘴都没了趣味。

“若无要事,我先告辞了。”

“八爷留步。”尹新月出声留人,她上前两步,“还有一事想请八爷帮忙。”

“张太太请说。”

“我只在此地盘桓几日,便要即刻启程前往加国。”尹新月说着,留神齐桓表情,果然一提“加国”,他眉心抽动,但是极轻,几乎不可察觉,此人竟心死如斯,令尹新月也感憾然。“听闻温埠侨领近日易主,新侨领十分年轻且手握权柄,启山有意结交。”

齐桓听罢不语,大有“此事与我何干”之意,尹新月微笑道:“八爷近来若无要事,不妨同行,加国既有故人,多年未见,去看看又何妨?”

齐桓凝住眉眼,他仔细观察尹新月,良久后才道:“只是相邀同行,还是有他事令我去办?”

“八爷,如今无人可令你。至于结交侨领的事……原是我心中无底,八爷从前乃是智将,或可与我出谋划策,也权当是散心度假,如何?”

“说到底还是替张启山做事。”齐桓苦笑摇头,慢慢转身,小算盘已开车来接,下来替他开门,齐桓想了想,回头看牢尹新月,问,“这么多年,你们过得可还顺遂?”

“八爷是聪明人,这样的话问来无意。”

“八爷,我们走吧。”小算盘也是知情旧人,多年来对张启山当日抛下众人独自避祸始终心存不满,对尹新月总无好感,故而小声催促。齐桓上车,临走前放下车窗,对尹新月道:“等我考虑两日给你答复。”

齐桓不急于回去,只让小算盘随意绕城缓行,五年光景,世事变幻,近来他总想起当时张日山的话,也不过是镇日消磨时光,裘氏败走,束紧的脖子终得松一口气,人就忽然懈怠。

“八爷,再多转一圈夜就深了。”

“夜深好,夜深清净。”

齐桓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本来已经心如止水,这么多年都忍下来,故意疏于音讯,原是要让自己死心。人是这样,多年相伴,有了惯性,想要彻底非下一帖猛药,对张日山他是如此,故而对自己也下狠手,绝不心软。

手边电话响起,齐桓低头看,他不存任何号码,全凭记忆。

“你近来电话勤快。”齐桓接通后说。

“因有耳神报,向你打听底细。”

齐桓仍是苦笑,“不过陪客,尚不如酒家女。”

“多年未曾听你这般诉苦,十分新奇,可是有什么好事?”

听对方这样说,齐桓忽然愣住,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心池已乱,仅为“故人”两字?

“五爷说笑了。”

对方笑声传来,两人分隔异地多年,但仍偶会互通有无,齐桓没有问及解九的下落,他也不说,前两年五爷寄来相片,是他长子的满月照,起名“一穷”,仍是只字不提解九,齐桓知道,有些事毕竟有缘无分。

“张氏仍无意回埠主持大局?”

“他未出面,估不准心意,但尹氏邀我同去加国,听说有意一晤新侨领,似有别的安排。”

“如今他眼界渐高,本埠恐不入他的眼。”

齐桓示意小算盘靠路边停下,“你与解九还有联系吗?”

对方终于也沉默,许久后道:“何妨去加国?听闻风光秀丽,近年乃晋升为旅游胜地。”

“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所么?”

“老八,你的所在不过一粒弹丸,外头有大好天地,若我能活至乖孙出世,兴许也将移民此地。”

“五爷,你与我说实话。”

“何必明说?你是聪明人,不是已经估到了吗?”

电话就此断线,齐桓独坐无言,小算盘不知发生何事,一会儿听他电话有说有笑,忽然便沉默,机灵如他也猜出一二。

“八爷,夜深了,早点回去吧。”

“一忽儿我便成了天底下最最聪明之人。”齐桓苦笑,叹气道,“只当从此有太平日子,竟是一天也不多。”

“我看也未必不好,况且……”小算盘欲言又止,想想这话不说也罢,齐桓自己心里自然明白。

“回去吧,还有一应事务要处理,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小算盘重新发动车子,齐桓却只是沉思,解九有意回转重起炉灶也未必不可能,加国侨领也属后起之秀,这两桩事现如今撞在一起,倒像是巧合。齐桓如今凡事多一个心眼,既不与人深交,却也并非不深究,只怪人心难测,他为求自保,落得一个谨小慎微的名声。

“二爷那边还是音讯全无?”

“自从夫人去世,二爷便铁了心与所有人断绝联系。”

“陈四也无消息?”

“四爷也去找了,只是毫无头绪。”

齐桓点头,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轻敲两记,车外的热闹渐渐落在后头,为避风头,五年中他搬七次家,终于寻到一处僻静所在,过去能舍的全舍了,连人都留不住,留着身外之物也没有意思。如今倒是家徒四壁,不过也清减,省却许多收缀烦恼,两年前最凶险时,家中雇佣的阿姐竟然也来翻看书房文件,原来竟是被裘氏收买,从此以后齐桓便不再雇佣任何人,事事亲力亲为,身边只得一个小算盘是心腹,其余人等皆是不能走心。

“温市侨领过去从未有过新闻,忽然引起张启山注意,不是寻常事。”

“不如我去查查此人?”

“嗯。”齐桓若有所思道,“他既开了口,这桩事自然落在我的身上,避是避不过的,知道底细也好。”

小算盘不说话,他忠于齐桓,知道自己背后非议张启山他一定不悦,不如不说。车子停稳,齐桓下车,先确认门上暗记完好,随后才开门,这一栋三层小楼,仅他们两人居住,十分空旷。

第二天一早,小算盘出门办事,齐桓独自留在家中,正在查看邮件,电话忽然接进来,竟是航空公司,接线员声音甜美,与齐桓确认航班日期。

“有无弄错?我并未预订机票。”齐桓纳罕。

“确认过护照号码,正是齐先生您本人,预订本周日上午飞往加国温市。”

“能否查到是何人订购?”

“显示经由卑诗省一间贸易公司代为订购。”

齐桓挂断电话,疑心是尹新月自作主张操办此事,只是他留心那家公司,查来查去也不得要领,想来也许佛爷计划涉足加国生意,设立公司,与侨领合作也不无可能,只是齐桓不喜这般霸道做法,如威逼利诱。

至午间,小算盘回转,似乎查到一些消息,齐桓已煲了汤,两人同喝。

“我认识一人在加国领馆供职,说起新侨领也略有耳闻,老侨领在世时只有一名女儿,尚且年幼,因与此人投契,认作寄子,十分信任,一应事务全部交由此人打理,初时有人非议,后来竟然也十分信服,显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但此人轻易不抛头露面,名下生意做的极大,如今已在温市占半壁江山,不过鬼佬懒惰,被人独占鳌头也无话可说。”小算盘说起此人倒有几分敬佩,许是被裘氏压制数年,心中仇恨,如今有同胞出人头地,仿佛出尽一口恶气。

“家族公司名叫穹琪,不知何意。”

齐桓放下碗箸,“你再讲一遍公司名字?”

穹琪。”

齐桓将今日接到的电话说给小算盘听,“那间公司的大股东正是穹琪。”

“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小算盘也生出怀疑。

“穹琪能查到什么?”

小算盘摇头,“只知道什么生意都做,奉公守法,年年获颁加国政府奖章,况且不是本地生意,就算要查,也只得皮毛。”

齐桓再无心吃饭,他最怕这一宗事,神秘莫测,仿佛逼赶至陷阱迫人往下跳,小算盘默默收拾碗盘,而后又烧水泡茶,齐桓坐在窗边,右手侧一部《西游记》几乎翻烂,仍是不舍得丢弃。

这么许多年,仅余这一物他视如珍宝,是因为不占地方。

“过了九九八十一难,什么时候轮到我立地成佛呢?”齐桓喃喃自语,小算盘将茶递给他,他也不接,兀自出神,过了一刻钟,他似忽然下定决心,抬头对小算盘道,“去加国看看也好,毕竟是另一方天地。”

“老天不会薄待八爷的。”小算盘只得这样安慰他,“要联系他吗?”

“再说吧,先应付完佛爷的事。”齐桓轻抚书脊,神色落寞,“多年未联系,最怕忽然生疏,彼此尴尬,若无缘分,不见也罢。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他能放下过往,于我就安心了。”

隔一日,齐桓致电尹新月,说明己意,恰好尹氏机票也定于周日上午,竟是同一航班,齐桓没有过问,如若不是尹氏有意为之,那便是某人手眼通天。如今再打退堂鼓已是不能,齐桓立刻收拾行李,不过数件替换衣物,他交代小算盘自己留神城内动向,如无必要不去牵扯,解九有心回归难免要对老人下手,幸而小算盘非关隘人物,想来无事。

临行前,齐桓竟然失眠,彻夜枯坐,《西游记》读到一半,正是当年张日山读到的那一页,他忽然起意,将书扔进行李,反正航班数十小时委实无聊,权当打法时间也好。

清晨去机场,五年前诸事忽然涌至眼前,那时他送行,打定主意把放在心尖上的人远远推开,是不想乘人之危,齐桓说张启山狷介,他何尝不是?当日一别是抱了诀别的心情,齐桓知道,自己其实是在等张日山有一天会明白过来,可是天地之大,他见过之后,还会想起回头看一看,那一直待他如亲兄弟的八哥么?

机场人来人往,齐桓独坐,臂弯里仅一卷厚册,全然没有旅行前的兴奋雀跃,引人侧目。他忽然自嘲,这多愁善感来的唐突,幸而此刻尹新月出现在候机厅,她也收敛排场,却一眼看见齐桓。

“八爷好清减。”

“温市十分发达,如缺什么,购买即可。”

“八爷看的什么书?”

“《西游记》。”

尹新月微笑颌首,“这是好书,老祖宗的东西,我记得有一句写的很好,‘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我引为至理名言。”

这女子始终令人刮目,齐桓不敢小觑。

“我已请人在我下榻那间酒店为八爷另辟房间。”

“不必,我自己已预订酒店。”

“也好,八爷权当消遣,如有需要,我会联系你再行商议。”

尹氏背景雄厚,难为她处事也算周全,没有骄矜之气。话已至此,旁的不必再多言,登机时两人不坐一处,着实令齐桓松一口气,尹氏未与他订购头等舱机票,也算妥帖,不使他难堪。如今坐定,忽然犯困,一觉醒来竟错过两餐,空乘员留下卡片,但齐桓并不太饿,只要一杯水喝。

飞机落地是当地傍晚六时,尹氏自然有专车来接,她好意相送,但齐桓只想独行,便不再坚持。待人散尽,齐桓夹着一本书,拖一件行李走至巴士车站,花几块加币就可到市区,他认真当这是旅行,专心看沿途风光。此地人口稀薄,不似他待的城市,新闻日日称人口大爆炸,不少人仍住鸽子笼,为争一个职位挤破头,难怪鬼佬怠惰,原是环境造就。

齐桓选终点下车,市区热闹非凡,他站了一会儿,仿佛是初来乍到之游客,却留神自机场一路跟至此间的汽车,见他不走,绕了一圈仍回到巷中等候。齐桓没想到初来乍到便会遇见这种阵仗,若是此刻致电尹氏,又怕引起不必要麻烦,于是只好截车先去酒店,果然那部车也远远地跟来,齐桓心中无底,对方并未亮明身份,不知是敌是友。

计程车放齐桓在酒店门口,他不喜拐弯抹角,索性站在门口等候。车子果然停下来,下来一名年轻男子,穿西装打领带,看起来十分坦然,不似恶人。

见面先鞠躬,举止也得宜,齐桓估不准对方来意,只问:“为何跟着我?”

“原想在机场接齐先生,迟了一步,只能随行。”

这话说的蹊跷,没头没尾,看来是有意隐瞒。

“如今任务完成,你们请回吧。”

年轻男人仍是微笑,不卑不亢,“我们已为齐先生准备下榻的住所。”

“我已定讫房间,不必麻烦。”

“齐先生不妨先看过再做决定,如觉得房子不好,我们再送先生回到此地。”

齐桓哭笑不得,没见过这般死乞白赖,仿佛是售楼中介,但青年似有任务在身,唯恐齐桓拒绝,想他也不过替人办事,何必为难他?

“那好,我随你们去看,然后即刻送我回酒店。”

青年听齐桓应允,大松一口气,立刻去开车门,又帮齐桓搬放行李,十分殷勤周道。

“那栋房子齐先生一定喜欢。”

齐桓笑道:“你我素昧平生,怎知我喜好?”

“房子是我家主人准备的,他既这样说,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呵!好厉害!这背后的主人终于现身,只是藏头露尾,不知何意。齐桓不语,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看完便走,谁知车子开出去并不远便进入一处社区,此地一派清净,路上偶有主妇携孩童散步,其乐融融。车子在临湖一栋白色小楼前停下,青年引齐桓下车进屋看视,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实在惊讶。这一处房舍果然极合他的心意,物品摆设虽是普通,却布置处处显得小心细致,冰柜内食材俱全,餐厅用具竟然全部中式,显然是知道齐桓懂的自己动手做饭。卧房在二楼,外接露台,正对背面那片湖泊森林,此时天气已冷,山上枫叶猩红,一片接着一片,极美极壮阔。车房里尚停有一部雪铁龙古董车,挂本市车牌,可供他出行使用。齐桓越看越觉心惊,此人像是完全看透自己一般,一切布置都如此妥当,随行的青年看出他心思,但只是不说话,委实可恶。

“即刻送我回酒店。”齐桓说。

“齐先生对此处不满意么?”

“无功不受禄,或者请你们老板亲自一晤,我这人不喜鬼鬼祟祟。”

年轻男子去拨电话,片刻后回转,对齐桓道:“我家主人近来事务繁杂,得空便来拜访,他说先生若是不喜欢便算了,命我们立刻送您回酒店。”

齐桓不再说话,到酒店后即与他们告别,看车子远去才至大堂办理入住,经理亲自接待,如同上宾,不仅房间升级,还提供许多服务,看来必定又是有人上下打点过。齐桓佯装不知,将行李取出挂好,又立刻放热水洗澡,等收拾舒泰,见酒店已送来晚餐,鱼汤鲜美,面包烤得焦脆,闻到香气立时觉得腹中饥饿难耐,惊觉已有十数小时没有进食,立刻坐下大嚼。吃饱喝足后他裹一件毛衣坐在露台上,隔一座山,景色却完全变了,既不见湖,山枫也未见颜色,想来是背阳处,但茶中枫糖甜美,喝下去连胃里都是暖的,幸而插曲到此结束,房间也没有电话铃突兀响起,齐桓倒头便睡,又睡足十个钟头。

梦里,他见到张日山,依旧是少年模样,他不说话,只是笑,唇红齿白。

早晨醒转,齐桓想,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五年来他不曾梦到过他一次,怎地到了异国便立刻入梦。他翻找手机,几年前两人以电邮联系,时断时续,最后一封他这样写道:“近来结交不少新友,因为年纪相仿,心无旁骛,彼此交往十分轻松,有一天说起过去的事,惊觉陌生,现在回想起来,那人竟真的是我么?世界这样大,从前我盘桓弹丸之地,自以为见识过天地,三藏法师也历八十一难才修得正果,八哥,我应当听你的话,出去走走看看。”

齐桓反复看几遍,只觉怅然若失,越待越困顿,决定出门游览,忘却一切烦恼。温市空气极好,风和日丽,独自走半日,中午饿时随意进餐馆点一客鲑鱼,老板是年轻女子,十分精刮,推荐半打新鲜生蚝,只加几片柠檬调味,齐桓不惯生食,笑而回绝,两人便就此攀谈起来。老板建议他可去格兰维岛消磨时光,若不想远行,史坦利公园是首选。

“亚洲人之最爱。”

齐桓笑着谢过,对她的建议不置可否,彼时尹新月电话打来,他料想依佛爷性格不会久等,果然双方已约定时间,对方邀请尹氏两日后到府上吃饭,届时派专人接送。

“八爷可否同行?”

“我是局外人,贸然同行是否不妥?”

“对方言语闪烁,我心中无底,需八爷为我定夺。”

齐桓想,既然来此便是为了这桩事,索性爽快答应,尹新月十分满意,问明酒店,届时先派车去接。这一项敲定,齐桓反倒觉得轻松,但又实在不想来到他乡还要去那些人挤着人的地方,于是索性回酒店,只是大堂经理殷勤过度,在房间待三小时,起身应门倒有数次,也是不得安宁。

早知还不如住那间白楼,想起卧房露台正对着的湖光山色,齐桓忽然懊恼。

电视里正在播一部黑白老片,他从中间看起,一头雾水,只知道剧里男角是老派明星,十分英俊,黑白片越发显得五官立体明晰。实在也是因为心不在焉,始终犹豫是否要给张日山发邮件,他从来未问过他的电话号码,邮件地址是两人唯一的联系,这通邮件发出有如乐透博彩。正在胡思乱想,手机屏幕亮起,是跨国电话,接通后竟是小算盘。

“九爷果然回来了!城中大乱,他不知从何处挟来李叔坐镇,意欲重起堂口。人人都说,张太太飞往加国原是为了避开锋芒,幸亏八爷你也同去,否则只怕九爷要寻你们的晦气。”

还是因为当年争坐馆之事,解九阴鸷,犹记恨当日之辱,势必数倍讨回,如今身旁更少了规劝约束之人,怕是越发肆意妄为。

“你可安全?”

“放心,我一早接获风声,已经回老家暂避,索性也无事,闲时为母亲耕田种地,就当放大假。”

小算盘性格爽朗且谨慎,齐桓便也放心了,只是如此一来,他又生出另一层疑窦,如果当时拒绝尹氏提议,如今是否已陷入危险境地?订购机票之人想来就是那位青年口中所提的神秘主人,他事事周全殷勤,这样的举动到底有何用意?

 

既想不明白,也便不去想了,齐桓委托酒店代为联系当地旅行公司制定两日一夜短途行程,同行多是亚洲人,大巴中满耳皆是乡音,听着十分亲切。有几名五十岁左右中年妇人看齐桓落单,吃饭休息时便同他说话,她们对单身出来旅行的人抱有好奇,其中有人竟预备将女儿介绍给他认识,令人哭笑不得。到晚餐时,齐桓决定敬而远之,他与导游商量,自己在别处用餐,然后再回下榻酒店,刚坐下,一名十八岁少女推门进来,餐厅正值夜间高峰,老板前来商洽能否拼桌,齐桓并不介意,只是看那少女眼熟。

“你一定不记得我了。”少女放下背包,在他对面落座,举止十分爽朗。

“我应该认识你吗?”齐桓笑而反问。

“我们坐同一班大巴短途旅行,我戴一顶棒球帽,坐第三列左边靠窗位置。”

齐桓点头,“打电玩的就是你。”

少女笑起来,她眼睛生的妩媚,眼角下有一粒痣,店里有男孩子不住看她,已是备受瞩目的美人儿。

“原来你记得我。”

“为何独自旅行?”齐桓自己点一客烩饭,将餐单递给少女,她没看,同齐桓点一样,再加多一杯干姜水。

“你又为何独自旅行?”

伶牙俐齿,不好应付。齐桓道:“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我学校放假,哥哥公务太忙,无瑕陪伴,也来打发时间。”

“为何不与其余团员一起吃饭?”

“你的理由就是我的理由。”

少女的眼睛里不知为何有成熟的风韵,她说话,却爱悄悄打量齐桓,但待烩饭送上来又立刻欢呼,仍是豆蔻少女,十分可爱。她的吃相使齐桓想起从前的张日山,不觉心里生出一些亲切的情感来,又替她多叫一客巧克力冰淇淋。

“我不想变胖。”

“我少见不爱甜食的少女。”

“但是哥哥最爱骨肉均匀的美人。”

“谁敢说你不是美人?至多晚上我陪你散步回酒店。”

齐桓的话令少女高兴,“哥哥自己就是骨肉均匀的美男子,追求他的女性太多,我却一个都不喜欢,觉得她们一般配不上他。”

虽有妒意,但她语气略带失落,想来也不过是少女情怀,并不十分惹人讨厌,只是这一项自言自语也像张日山,从前他说起佛爷来便是这幅光景。

这一餐,齐桓买单,因这少女实在得他喜爱。餐后两人果真散步回酒店,少女说些可爱的孩子气的话,齐桓落在她身后慢慢地走,大部分时间都在听,等她提问才简单回答,他已许久没有如此轻松与人交谈了。

“哥哥是我的寄名兄弟,比我大几岁,爸爸在世时十分器重他。”少女忽然又说起她那个哥哥,眼神总有少许落寞,“哥哥知道我喜欢他,爸爸死后他颇照顾我,予取予求,除了爱。”

“你还年轻,不应随便说出这个字。”齐桓说道。

“为何不能?你是大人,你来告诉我。”少女回头看牢齐桓,她眼睛里有星星,义无反顾,亮得灼眼。

“因你还没有做好将会失去的准备。”齐桓微笑,他猜自己的笑意带了一点清苦,不过夜色太暗,即便少女雪亮的眼睛也未必看得透。“你可以喜欢,可以放纵,可以任性,但千万不要提爱。”

少女看着他,许久后摇头道:“我不懂你们。”

“我也不懂,不过是摸石头过河,多呛两口水,几乎淹死。”

少女笑了,她转身跳上石阶,又跳下,反复几次都不觉得累,年轻真好。

“哥哥也这么说,不过他说的和你不一样,我知道,他心里爱着别的人,所以看不见我。”

“你迟早会遇到,何必着急?”

“倘若遇不到呢?”

“我不信这世上的人都是瞽目,你是个美丽而可爱的小姑娘。”

少女歪着头问:“那你会不会爱我?”

齐桓哑然,被她问倒,不过他不必回答,少女已经替他回答:“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睛和哥哥一样,我知道,你心里也已经爱着别的人了,所以这样美丽而可爱的小姑娘在你面前,也只是看不见。”

少女终于在台阶上坐下,晃动两条长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他爱的人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份爱呢?”

这回换齐桓被逗笑,“难道你想行侠仗义?”

少女耸肩,“我也至多想去见一见这名幸运儿。”

如果可以,齐桓愿意一直同这名少女旅行,他们可以做一对好朋友,他爱极少女坦率磊落的性格,即使她的哥哥不爱她,也给她丰沃土壤使她自由成长,他羡慕日后爱上她并为她所爱的那个人,那才是真正的幸运儿。

可惜第二日早起齐桓便觉不妙,头重脚轻,眼鼻酸胀,看来毕竟不年轻,陪少女夜风中多站两个钟头便害伤风,导游寻两片药给他服下,不敢让他继续旅程,另外联系车子送他回去。齐桓一路昏沉,不及问明少女的名字,就被车直接送至下榻酒店,也不知是谁把他运回房间,大约是大堂经理,这时候忽然觉得有人打点是一桩好事。

昏睡至下午,热度未减,他又要了两片药吞下,预备赴尹氏邀约后再看医生,幸而夜间闷出两身汗,到天亮终于觉得松快一些。齐桓强撑着起床洗澡换衣服,临行前又吞两片药,药效是猛,一路有人问话他也只是糊里糊涂回答,尹氏颇为关心,要送他回去,但齐桓谢绝。

他没有看清司机面孔,只觉眼熟。

车在城中穿行,半小时后停稳在一栋七层古董公寓楼前,两人下车,自有管家来迎,原来整栋楼都是侨领名下产业,外部仍维持原状,但是内部全然翻新,简洁明了,这位新侨领深得华人不喜显山露水的精髓。

“过世的老爷姓南,少爷乃是老爷的养子,此事人人知晓,大可不必忌讳。两位请稍等片刻,我去通知少爷。”

管家服侍南氏多年,话语颇有分量,但口吻服帖,能收服此等忠仆,足见手腕。尹氏因有来电,独自去屋中另一角接听,齐桓只觉此刻热度回升,蒸得脸孔发烫,喉咙如烟熏火燎一般,想要一杯水喝,谁知竟开错了门,连廊尽头接着一间小小书房,有人正在里头伏案抄字。

她长发披肩,穿一件白色宽身旗袍,一抬头见是齐桓,立刻便笑。

“我问你,昨天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教我好找。”

齐桓扶住书架,认出少女眼角下那粒痣,她今天变换造型,十分温婉美丽,更加惊讶。

“怎么是你?”

“喂,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我大约是老了,吹了夜风,头痛脑热。”齐桓真糊涂了,没有细想这其中的蹊跷,只是找椅子坐下,书案对过一把金丝楠木的圈椅,是真正的老物件,触手冰凉,比他从前书房里的那把还要好。

“我去替你叫医生。”少女端详他,然后说道。

“你在抄什么?”

“喏,哥哥怪我不告而别,罚我禁足,抄齐一篇经书才可以吃饭。”少女举起自己抄完的大字,她自幼在加国长大,中文说的不错,因是托了父亲兄长的缘故,只是字委实糟糕,齐桓也忍不住要笑。

“写得不知所谓。”

“哥哥也这么说,他的字好,从前他不高兴便在房里写字,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有人教他的,练字可以静心。”

齐桓耳朵里正轰隆隆地响,他隐约听清了,又好像没有听清,心里头轻飘飘,过去这番话他曾经也对另一个人说过,眼前少女的脸渐渐模糊起来,他眨眨眼,伏倒在书桌上再起不来了。


未完待续

2018-08-25 /  标签 : 副八 99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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