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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语(中)

因为结尾又卡,所以拆成三篇,唉……

耳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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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V 范达尔裁缝店

过了几天便有人在遇到劳菲森医生的时候问他要腌牛肉的菜谱,他们是从另外一些朋友那里听说的,劳菲森医生追根溯源,终于找到了始作俑者。

后来奥丁森同他走进咖啡馆的时候大笑,两个人都点好咖啡后,奥丁森才这样说道:“他们都惊讶于我描述的那一种味道,仿佛是在仙境中品尝到的美味,这是你的错,那一顿晚饭后有两天使我茶饭不思。我告诉商会里的同僚,如果那不是从一头特殊的牛身上切下来的肉,那么就是你使用了什么魔法,才能使那块牛肉尝起来胜过我过去吃过的所有牛肉。”

“那只是普通的牛身上的肉,就算真的有什么魔法,也属于当天我请来的厨师。”

“可是我去问过那位厨师,他说最后的调味由你亲手完成。”

“那么就当我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吧,因为我也不过是胡乱的撒盐和胡椒。”

“那你就是天生的好厨子。”

“今天约我见面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

“第一重要的事是我想见见你,自从上次分别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劳菲森笑着看住他,喝一口热咖啡,然后对奥丁森说道:“喏!这番话应当说给F小姐听。”

“哎呀,谣言怎么都传到你的耳朵里去了?”

“故事当中的另外一位先生觉得这是件相当不体面的事,于是没有去大医院,而他去的那间诊所的医生又正好是我认识的同行。所以您还不打算换一位舞伴吗?”

“故事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那么就是另外一个解围的故事咯?”

“正是这样的。”

“可是是什么样的解围需要一位绅士夜晚留宿在一位淑女的香闺呢?”

“如果连我的好朋友都不相信我,看来我真的洗脱不清了。”

“好吧,让我们来说说第二重要的事吧。”

奥丁森立刻又变的高兴起来,大抵纨绔子弟有这一项好处,内心十分单纯,他们的注意力会仅放在一件事上,然后又很快厌倦抛开。F小姐与奥丁森的事是上海滩上最新的花边新闻,不过有不少人在打赌,这位大少爷能将这段恋情坚持多久。

“第二重要的事,月底的晚宴会,我没有合适的礼服。我以为来到上海便没有这样的宴会,打包行李的时候并没有带上。”

“我倒是有几件,可是你穿可能不大合尺寸,现做是万万来不及的。不过我有个主意,让我们到范达尔裁缝店去碰一碰运气。”

劳菲森去买单,顺便打电话叫了一部车,很快车来了,他们坐车到毕勋路,这里有个很招摇的门面,比一般店铺看起来要敞阔,三面宽的玻璃橱窗里展示了几种款式的男士礼服和女士礼服裙。

“这间店的裁缝叫范达尔,他的手艺是上海滩一等的,很多达官贵人都喜欢找他做衣服。我们今天要在他的店里找找看,有没有那种快要做成的合适样衣,请他改成你的尺寸。”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两个人下车进到店里,范达尔正在亲自为一位先生量身体尺寸,下面有两个机灵的小学徒,又看座又送咖啡,还拿来西洋最新的图册供他们挑款式。

“我们不用选款式的。”劳菲森说。

“真是稀客,少见你带朋友来。”范达尔替客人量完,过来招呼两位,劳菲森还未将奥丁森介绍给他,他倒先认出他来。

“这是贵客。”

“你知道他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美国商会的总代表,上海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我们的生意多要仰赖阁下的。”

劳菲森笑起来,“那我真是带对地方了,现在就有一宗现成生意派给你。”

“你是我的知音。”

劳菲森把他们的目的讲给范达尔听,巧的是,他店里现有着四、五件礼服,已经做成了样衣,至今也没有人来试,想必时局动荡,先前定制的礼服的人后来也就不要了,虽然是付过定金的,浪费了到底可惜。范达尔请奥丁森去试过,有一件倒还算合适,不过肩膀要放两个码,腰还要略微收一点,这是好办的。范达尔替奥丁森量好尺寸,听说是为了月底山本将军府上的宴会用,答应赶工制好。

“你真是又替我解决了一桩难题,我不知道应当怎么感谢你。”奥丁森一遍签单子付款,一遍同劳菲森说道。

“既然您将我当做是好朋友,那么这些事难道不应当是好朋友做的吗?又何必要提谢字呢?”

“可是总是你在帮助我,我却找不到机会报答你。”

“您这样说可真令我感到惶恐,难道那天晚上不是您从抢劫者的手里解救我的吗?若果不是您,我未必有机会能够为您分忧,所以千万别要再这样说,那样才真会使我良心不安。”

范达尔把单子沿楔子的地方撕开,一半交给奥丁森保管,一半收进柜子里面。“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不过请奥丁森先生在这个月的二十五号再来一趟,我们要再试一下尺码。”

“好的。”

“如果您感到满意,请多多替我们介绍生意。”

“这是自然。”

两个人向范达尔告辞,走出裁缝店,华灯已经亮起,串成一串缀在路边,像美人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路上的行人来去匆匆,只有奥丁森伴着劳菲森散步,他们走的慢,并且说着话,走到贝当路时沿马路梧桐林立,树叶是金黄色的,干而脆,被路灯光一照,仿佛是透明般地散落下斑驳的影子,周围很安静,只有两个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一会儿我们到一间新开的香港馆子吃饭,然后去阿卡第亚跳舞。”

“吃饭是可以的,跳舞恕我不能奉陪了,我实在是不惯于那些热闹喧哗的场面。”

“那么吃完饭我送你回家。”

“何必占用你的时间?你尽管去玩乐吧。”

“不知怎么的,近来每当我在跳舞场待久了,就忽然想念起你那间安静的小房子,而我又实在厌倦了酒店的房间。”

“我问过那位经理,附近已经没有别的合适的房子可以出租了。”

“即使有,也远远及不上你的那一间。”

“难道他们没有为你准备公寓间吗?”

“准备倒是准备了,但是我始终觉得都不大好。”

“这我是不信的,以你的身份,他们怎么会找那些使你感到不满意的房子呢?”

“也许是我太挑剔,也许是因为我先见到了你那座美丽的小房子。”

他们说着话,就到了奥丁森提议的那间香港馆子,前两天有人请他在此地吃饭,他觉得菜色尚可,也不与劳菲森客气,直接点了几个菜,医生已经能够驾轻就熟地使用筷子了,但是奥丁森还必须用刀叉来代劳。

上甜点的时候,劳菲森忽然说道:“我有一项提议。”

“什么提议?”

“既然你那么喜欢我的房子,又正好我家里还空出两三个房间,在你找到更合适的寓所之前,可以暂时搬到我那里去住。”

奥丁森听完,脸上毫不掩饰露出了惊喜神色,“其实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害怕这样提出来会冒犯你,如果你也这样想,那真是太好了。”

劳菲森脸上带着一层礼貌性的淡笑,用餐巾擦拭嘴角,“我恐怕再不主动提出来,就实在担不起您称呼我做‘好朋友’的这一项头衔。”

“明天开始我必须要再对所有人重述一遍,你真是我在中国结识的最好的朋友。”

 

Ⅶ 搬家

奥丁森并没有带许多行李,大多是他来到上海后置办的,劳菲森医生因为要出诊,他请佣人提前收拾好给他用的那个房间。搬场的师傅将行李盒子一件件搬进房子,奥丁森很高兴,付了许多小费给他们。佣人帮他清点数目,然后交两条钥匙给他。

“这是房间的钥匙,这是先生请人多配的一把大门钥匙,都是给您的。先生还说,今天因为要出诊,所以不能在家里等你,但他中午会抽空回来和您吃中饭。”

奥丁森的房间是二楼朝南的客房,上海这一类别墅的房间都不大宽敞,大抵可能因为东方人的体格都十分娇小,不过有独立的盥洗室,对面是另外两个空的客房,以备客人留宿用。唯一的遗憾是房间的窗子不能对牢花园,不过因为不临马路,倒是更加安静。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大的壁橱,一张写字桌,窗帘的是两层的,一层白色麻纱,一层是银红色缎子,地面本身是一种小格子拼镶的木地板,铺了银灰色的丝地毯。佣人事先已经把灰尘都抹干净了,如果作为临时居住,那倒是十分舒适的。

“先生,您要喝茶吗?”佣人对从楼下走下来到处参观的奥丁森说道。

“好的。你家主人的房间在楼下?”

“是的,先生。”

佣人去厨房烧开水,奥丁森打开劳菲森房间的门走进去看,格局和他的那一间很像,就是楼上房间放书桌的地方放了一把沙发椅子和一盏水晶玻璃的落地灯。奥丁森发现,劳菲森医生大约很喜欢绿颜色,他的房间里铺深绿色的地毯,祖母绿色的缎子窗帘,墙上也贴了涂抹金绿色花纹的天鹅绒,床上是绿色的亚麻被罩,床边放了一双绿色的绒拖鞋。那张沙发椅子的扶手上搭着一条绿色驼绒的薄毯子,毯子下面露出书的一个边角,奥丁森抽出来看,是解剖学的书,他不感兴趣,还是放回原处。

劳菲森卧室的对面是他的书房,布置更加清减,倒是有一整壁的书架,但大多都是医学方面的专科书。正中间是厚重的桌子,一盏绿色玻璃台灯,墨水架上搁着金笔,十分整洁。奥丁森回到起居室,花瓶里装饰着鲜艳的红玫瑰,这里的架子上有一些画报和小说,大约是用来招待客人时准备的,他抽两份坐着读起来,然后吃佣人送来的茶和水果。

因为劳菲森叮嘱中午要回来和新房客一道吃中饭,佣人提前打电话到附近的绍兴饭店订几个菜送到家里来。他到家时看到奥丁森正在帮佣人布置碗筷,忙笑道:“怎么好意思劳烦你?”

“实在是我觉得心满意足,假使不做点贡献,良心上会过意不去。”

“你这样的房客我请还请不来呢。”

“那么庆祝我乔迁,我们应当喝点酒。”

“我就陪你喝一杯好了,下午还要出诊。”劳菲森脱下来外套,叫佣人拿威士忌,他不过喝一口,之后只喝苹果西打。大概因为是在自己家吃午饭,劳菲森的话没有在外间饭局上来的多,但是那氛围不知怎么的,反而更温洽。饭后佣人收拾碗筷,两个人在起居室坐着休息,劳菲森问奥丁森觉得房间怎么样,又说因为当时没有考虑到和别人一起住,所以房间略微显得局促,请他见谅。

“你没有想过在上海找一位太太吗?”奥丁森问。

“忽然所有人都关心起我的感情问题来了。”劳菲森一遍擦眼镜,一遍笑道。

“那么还有谁也这样问过吗?”

“是罗曼诺夫小姐。”

“倘若她不是有那样一位热情的追求者,我不禁要怀疑起她这样问的居心来。”

“那么你这样问的居心又是什么呢?”

“我想,假使真有这样一位幸运的小姐,我在祝福她的同时也免不了会妒忌她。”

“难道我们拥有友谊还不够吗?”

“等你再多认识我一点之后一定会发现,我这个人有一项毛病,那就是我的占有欲是相当可怕的。比如我有一样事物愿意给别人看,那就一定说明我还不够珍爱这样事物。但凡是我最珍爱的,我是坚决不会同别人分享的。”

“听起来倒真的是相当可怕的占有欲。”

这时电话铃响,劳菲森礼貌的去听电话,过一会儿他回来,告诉奥丁森自己要去拜访一位病人。

“那么我伴你一起去吧。”奥丁森站起来,“我这两天都向商会告了全天的假。”

“虽然对于你的陪伴我感到很高兴,但是恐怕病人有属于他的私隐,恕我不能让你同去,不过我还有一些时间,领你熟悉四周的环境倒是可以的。”

于是两个人出门,天气一会子就冷下来,劳菲森医生已经穿薄的呢子风衣了,他是高而瘦的,但胜在挺拔,有贵族气质,穿衣服也十分妥帖,他的眼睛是一种很美的绿色,奥丁森猜,这也许是他喜欢绿的原因。

“如果你想买东西,可以告诉佣人,我月头上会预支她一些钱,用来买菜或者买别的小东西,她是个很好的佣人,从我们来上海时就用她了,搬了几次家都带上她,做事十分勤恳。”

“‘我们’?”

“对,最开始是我叔叔带我来到上海,他受教会的指派来中国传播福音,同时他也是名医生,我是他的助手。”

“那么你的叔叔现在在哪里?”

“很不幸,他来上海不到一年就患伤风去世了。”

“我很遗憾。”

“不必觉得遗憾,人难免都有一死。”

“说得好,那么你也笃信天主教吗?”

劳菲森站在要与奥丁森分开的岔路口,微笑道:“不,我不是教徒,我只信我自己。”

 

Ⅷ 好房客

奥丁森倒算得上是一名好房客,即使晚归,也不会闹出很大的动静,但劳菲森医生的生活作息是十分规律的,是以两个人虽然同住,见面的机会反倒比以前少了。有时候奥丁森凌晨一两点钟回家,会碰到起床喝水的劳菲森,他会为他煮咖啡,伴他说几句话,然后照例回各自房间休息。如果遇到劳菲森医生不用出诊的日子里,两个人一致不出门,都留在医生的书房里,奥丁森会有出乎人意料的兴致坐上一整天,看书或者给他远在美利坚的母亲写信,有时候他会请医生替他润色。

后来有一天,劳菲森从外面回到诊所,看到奥丁森正坐在诊所里面,他惊讶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奥丁森先生等了您一下午的时光呢。”诊所里新雇佣的女助手笑着说。

“你来看病?”

“我来看你。”

“为何要到诊所来看我?”劳菲森放下包,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柜里面。

“因为我今天还没有见到过你。”

“就只是为了这个缘故?”

“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不过原来你请了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当你的助手。”

西格恩小姐仍在安静地打字,她微笑,但是并不接话,看起来是教养很好的一位女士。

“这是西格恩小姐。”

“在你外出的时候我已经问过小姐的芳名了。”

“那么你是想约会西格恩小姐吗?”

“也许,不过今天我是预备约会你的,劳菲森医生。”

奥丁森说完,拿出两张国泰电影院的电影票,竟然是最新上映的美国电影《蝴蝶梦》,安静的西格恩小姐也终于发出了“呀”的一声。

“我的朋友说,这部电影一票难求,队伍直排到了贝勒路。”

奥丁森颇脸上露出一点儿得意的神色来,说道:“这部电影是通过商会引荐到上海的,他们送了两张票给我。”

“那么这部电影你应当请F小姐看。”

“唉,你这是存心要使我难堪。”奥丁森懊恼地说道。

“请原谅我,我再也不会用F小姐的事同你开顽笑。”

“那么作为补偿,今天剩下的时间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

劳菲森答应他,奥丁森很高兴,立刻用诊所的电话叫车子,劳菲森给西格恩小姐放了假,然后也给家里的佣人耶打电话,告诉她今晚不必准备他们两个人的晚饭,也不必等他们回家。

“现在离电影开场还有点时间。”劳菲桑看了看怀表上的钟点。

“你可以先陪我到范达尔的裁缝店,看看我的礼服做的怎么样。”

“我竟然把这件重要的事给忘记了。”

一会儿车子来了,劳菲森锁好诊所的门,同奥丁森坐汽车到毕勋路,裁缝店门外停着几部车子,有人站在路边吸烟,看到他们两个人下车,把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劳菲森推开门进到店里,范达尔靠在柜台边津津有味读一本画报,看到他们来就开始笑,“我没有见过比你们更要好的朋友了,总是成双成对的来。”

“不要说俏皮话,若果衣服做的不好,我们是不付钱的。”劳菲森故意板起面孔说话。

“请等几分钟,我还有一位客人正在里面试衣服。”

他刚说完,试衣间的门打开了,一名面容冷肃的日本人从里面走出来,身上也套着一件近乎完成的宴礼服。日本人的矮个子使他们穿本民族的服装是合适的,但一穿上西洋礼服,就显得格外怪异,仿佛是一名未成年人偷父亲衣柜里的衣服穿,始终不妥帖。但这名日本人的眼光是阴骘的,像狼那样贪婪且渴求,却硬是要披上人的外衣,使真的人觉得浑身不自在。劳菲森转身回避,去看范达尔刚才看的那本画报,而本来坐在店里门口的另一个亚裔男人此刻站起来,他看起来有南洋的血统,毫不起眼,大约是翻译。

日本人说了一句话,那个亚裔男人用蹩脚的英语做翻译。

“奥丁森先生。”

“山本将军,真巧。”

“你也来这一家店定制礼服。”

“是的,由我的朋友推荐,他说这是全上海最好的裁缝店。”

山本将军看了看那边的劳菲森,略微点头,“你的朋友很有眼光。那么不为我介绍一下吗?”

奥丁森必然察觉到了,只是说道:“我的朋友只是一位普通的大夫。”

“能成为你的朋友,又怎么会是普通人呢?”

山本将军这样说,是故意使人骑虎难下,他要让那个奥丁森知道,整个中国都畏惧日本人,连身在中国的美国人也不能避免这样的命运。劳菲森明白,假使依奥丁森的公子脾气,大约没有人能够强迫他做他不愿意的事,但他不想使自己的朋友陷于那样的境地,于是自己转身点头示意。

“我本来不想打搅你们谈话。”

奥丁森这才向山本将军介绍,“这是我在中国的好朋友,劳菲森医生。”

山本将军仿佛是早已听说过他的大名,“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劳菲森医生。”

“我自己倒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名。”

“罗曼诺夫小姐提起过这个名字,她说你会携这位医生出席晚宴会,为此她感到嫉妒。”

“那么我倒对罗曼诺夫小姐嫉妒的对象好奇。”劳菲森脸上是一种英国人独有的客套式的表情,冷淡,但是不失礼貌,使人找不出一点儿错处来,翻译将他的话讲给山本将军听,这个像狼一样的男人也笑起来。

“你真是非常幽默,和罗曼诺夫小姐形容的一式一样。相请不如偶遇,两位今晚是否能赏光一起晚餐?”

奥丁森遗憾地说道:“虽然很荣幸,但是我们今晚要同去看电影。”

“真遗憾,那么改天也许。”

这个时候范达尔过来替山本将军调整礼服的尺寸,他用别针做记号,同时把数字说给学徒听,那个头剔得发青的小男孩认真地记在一本裁缝册子上。山本将军像狼一样的眼睛不时通过那面穿衣镜观察后面的两个男人,劳菲森礼貌地别开视线,与奥丁森说一些话,说得轻而快,直到日本人回到试衣间。

“余下的工作就拜托你了。”换回和服走出来的山本将军请翻译对范达尔这样说。

“30号我会亲自把礼服送到府上。”

“不必,我会派人来取。那么两位,告辞,期待31号与你们再会。”

山本将军生硬地向他们点头后离开裁缝店,仿佛是他的颐指气使令他不惯于对人这样客气。

现在轮到奥丁森去试衣,劳菲森在刚才那位翻译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又取出怀表看钟点。范达尔问道:“你们要去看哪部电影?”

“国泰电影院放映的美国电影《蝴蝶梦》。”

“为何这部电影这样炙手可热?我认识的人里面,十个有九个想要去看。”

“我猜,大概是为了英俊忧郁的劳伦斯奥利佛与自卑且柔弱的琼芳登。”

劳菲森若有所思地在想一些别的事,然后奥丁森从试衣间走出来,他似乎是对礼服相当满意,为了唤起劳菲森的注意,特地走到他的面前转了一个身。

“这样合身。”劳菲森赞道。

“不,应当说这样英俊。”

“是。”

奥丁森听到他的话,十分得意,范达尔也为他做最后的调整,并且向他要地址,30号那天派人送过去。

“我现在正住在他的家中。”

“你是名幸运儿。我听说,劳菲森医生的家有一座美丽的小花园,女士们经常在他的花园里开茶会。”

“我真应当开放我的花园,供各路人等随时参观,免得所有人都以为我的花园里有一个爱丽丝的兔子洞。”

范达尔和奥丁森想了想刚才日本人说过的话,一起大笑起来。

 

Ⅸ 观察者2

观察者比他的同伴要早到十分钟,十分钟足够他观察周围的环境,尽管这个会面的地方是他在约定前的半小时里才刚刚决定的,幸好他的同伴们早就已经习惯于他的谨小慎微。十分钟也足够他抽一支香烟,平时他不大抽烟,因为不想在身上留下气味,好让别人知道他的一些生活习惯。但是今天同伴迟到了,观察者取出背心口袋里的怀表,时间显示在晚上七点一刻,对方已经迟到二十分钟了,这不太合乎常规。以观察者的谨慎精神,他不会排除对方身份暴露的可能性,一旦被控制,他的同伴是否有无叛变的可能,会在多短的时间里供认出所有的信息。还好在他决定离开前的一分钟里,同伴总算是赶到了,面对意料之中的猜忌目光,同伴微笑着说道:“抱歉,抱歉,我迟到了。”

“我需要知道理由。”

“遇见日本人临时设立关卡,接受盘查,所以耽搁时间。”同伴说得轻松,想必过关对他来说早已游刃有余,然而观察者生性多疑,好猜忌,乱世孤岛,身在其中犹如惊弓之鸟。

“你本可以避开盘查。”

“约定的时间太短,我计算最近路程却还是撞见,倘若当时避开,恐怕会引起怀疑。”

“那么这责任在我?”观察者这样说,仍旧递一支香烟给对方,夜风里,同伴用打火机点燃,亮起一点猩火。

“我原宥你,谨慎对于我们这一类人是正确的。”

“毕竟在我看来,国家的意志不应高于个人安危。”

“这种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见。”

“但今天我们会面,不是为了讨论这一桩事。”

同伴点头,表示同意,“那么我们来说说你的‘新朋友’。”

“你又搞错了,今天会面的重点难道不是讨论山本将军的那份军事分布图吗?”

“可是我相信你早就已经制定了完美的计划,也有超群的执行力去完成这项任务。”

对于同伴的话,观察者没有反驳,可是那些形容词听在他的耳里,却仍像是一种讽刺。

“那么这是命令。”

“你太紧张了,不过如果我说这是一项命令会使你觉得没有那么抗拒的话,那么我会告诉你,他们希望能够策反这位美国商会代表。”

观察者背靠着冰冷的水门汀围栏,夜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他冷笑,用嘲讽的口吻说:“那么这就是第二项任务。”

“你的计划使他们产生了兴趣,这位少爷的家族在美国拥有相当的地位,他们有理由相信,从他身上可以多获取一些有价值的信息,而你现在是他最最亲密的朋友,一举两得。”

“焉知他不是逢场作戏?”

“你认为他像在逢场作戏?”

观察者沉默,他心中下意识的认为不是,可如果是,这才真的使他感到害怕。同伴大约察觉到了,问:“为什么沉默?”

“你的话倒提醒了我。一切太过顺利。”

“顺利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

“但太顺利却不是。”观察者开始回想整个过程,近乎完美,一切进展都如举重若轻,他小心处理每一次关系的推进,他以为是他自己思虑周全的缘故,“太顺利就像捕鼠夹上的奶酪,是陷阱上的诱饵。”

“那么他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观察者猜不到,他不知道对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但他也不得不开始考虑别的变因,毕竟对于他来说,完成任务这件事本身的存在意义又高于个人的安危。于是同伴反过来安慰他:“你太紧张了,任务完成前人是容易变得患得患失的。”

“我现在倒是相信‘居安思危’这个道理。”

“他们一直都告诉我你是个中国通,不过我相信,倘若将你放置在任何一个环境里,你都能快速地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谢谢你,尽管那像是恭维,却也并不使我觉得受到了褒奖。”

“要讨好而恭维你是一件天底下顶难的事,我倒是有点好奇,当奥丁森说那些讨好你的话时,你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你是问我应当有什么感受吗?”观察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的同伴。

“这不是考试。”

“然而当我与你说话,就觉得每一句问题都像是在考试,使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太紧张了。”同伴又重复了一次。

“可是我们现在在战时的上海,每个人都应当紧张。”观察者到底还是回避了那个问题,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到底是什么。会面的地点观察者喜欢选择在某一栋楼的楼顶,在人群中,他总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这个城市已经没有几个人可以相信了,然而在高处又觉得寂寞。但是这种寂寞使两个人一齐沉默了五分钟,像是在默哀刚刚宣泄的压力,他们又抽了一支香烟,短暂的融洽的缓和在他们之间氤氲,因为在这样的乱世,总是有片刻他们会达成谅解。

“我已经为你提出申请,一旦任务完成,你就可以归国。今次的事已经使日本人注意到你,如果继续留在上海,我恐怕你会有暴露身份的危险。”

“他们只是一群猪猡,而我也并没有提出过这样的申请。”

“那么你有要留下来的理由?”同伴这样问,他注视着观察者,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培养出来的最成功的一名间谍,聪敏,狡猾,充满野心,又富于忍耐,他的身上具备了所有优秀间谍的特点,但他也有缺点,高傲使他怠于与同伴合作,有的时候连自己也厌憎调停他们之间的龃龉。

“太平洋战争即将到来。”观察者转身,看向远处的黄浦江面,他的话有一种预言将要成真的况味,使同伴感到不安。

“日本人敢于得罪美国人?”

“这一天是迟早的事。”

“这是你留下来的理由?”

“也许我已经疲倦于四处奔波欺骗的人生。”

“人生来是既累且苦的,我的朋友,尤其是你,我不相信你会选择一种舒适的人生。又也许是现在有另外一种人生将你攥住了,使你耽于这座孤岛之上的虚像。”

同伴的话使观察者震惊,他眉头扬起轻颦,但也并未表露声色,从来都只有他讥诮旁人的粗蠢笨拙,心事这样被人看穿对他来说还很陌生,可更使他感到凄凉的是,他竟然不能反驳他的话。于是沉默在延续,最后同伴踩熄地上的烟嘴,系上风衣带子,他说:“你可再想一想我刚才的提议,不必急于答复。我们总还有少许时间可做安排。”


 【未完待续】

2018-06-18 /  标签 : 锤基Thorki 32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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