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记【中】
走向已开始不受控制的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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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齐桓自认并非十佳员工，但却深谙忠人之事的道理，一年当中除开公休日外，只要头天晚上加班不至深夜，第二日绝不会故意拿乔迟到。但今日他磨磨蹭蹭走进办公楼时，手表显示已过九点半，当某种困扰出现后，工作马上就会带来情绪负担，齐桓清楚罪魁为何人，若在从前，他也无所谓，不在同一楼层，至多不相往来，但今早醒来时他倏忽意识到，现在那人避无可避。
头疼。
齐桓踏进办公室，发现人已到齐，不可能不到齐，虽然自己不强求，但他手下那些职员个个人精，张日山是老板的一双眼睛，若在从前，堪比钦差大员，如今不发难，至秋后算账，有一群人好受的。
见他进来，十数双眼睛齐刷刷行注目礼，齐桓点点头，却故意忽视门边那一双，仰着头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刚坐下，就见桌上一份中式早餐，已经变凉。齐桓差异，抬头却见张日山靠门口站着，手里捏着一叠资料，今日他穿一色瑠璃蓝，暗金棕领带，实在清爽相，连齐桓都不得不在心里赞一句。
“早。”张日山微笑。
齐桓迟疑片刻，放下公事包。
“早。”
“希望你不会觉得唐突，我已看过他们昨日的文件，有些尚须返工，我都整理妥当了。另中午已约妥红叔，我们去吃湘菜好不好？”
从来都是齐桓自己操心一切，张日山来后，竟把琐事都安排妥当，他只得一一点头，忽听他这样问，齐桓支支吾吾道：“你决定就好，何必问我？”
“红叔出身湘潭，极嗜香辣，若陪他多喝几杯，会变得健谈许多。”
听他昨日回答自家兄长，这位红先生乃是他尊敬长辈，大约是要去见他，张日山脸上竟有些难得的活泼喜悦，齐桓见他笑得高兴，突然不忍心戏言相向。
“好，出发时你来叫我。”
“届时由我开车。”张日山将那叠整理好的资料放在齐桓桌头，“你慢慢看，记得吃早餐。”
说罢就走，绝不给齐桓追问机会，他尴尬地看着桌上的早餐，复又陷入昨日吃或不吃的微妙境地，彼时南希李偷偷溜进齐桓办公室，靠在他桌边往外看，然后小声道：“吓我一跳，今早进办公室，他已端坐在桌后。”
“小心被人听见。”
“没事，他走开了。然后又请我们所有人吃早餐，问你一向到得早，怎么今天迟了？听听这口气，仿佛监工，铁嘴你要小心，万一他去大魔头那里打小报告。”
齐桓哭笑不得，虽然与张日山不合，但这样下贱的事他倒相信他绝做不出来，“中午我会和他一同出去见客户，你们不必等我吃午餐，他交待的事情好好做，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做得好，年底我去向老板多讨奖金。”
“昨晚妈妈等我回去喝汤，说我这份工作辛苦，我说最辛苦的是我们上司，日日加班也无人照顾，我妈妈还问你有无女朋友，预备何时成家。”
“难为黄陈女士一直关心。”
南希李凑近道：“人事部的玛莉黄说了，给你聘请的特别助理已有人选，听说上面通神，安排自己人坐这个位置。”
齐桓倒是真的饿了，中午见面恐怕应酬居多，现在不吃点绝对撑不住，人家既然要请，不吃白不吃。
“我的助理职位何时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你得老板青睐，自然炙手可热。”南希李乃是公司八卦女王，消息灵通，“我听说，派他来，是老板有心提拔你，但先前总要考察一番。”
这个他自然直指张日山，不出半日，想必公司内部各种猜疑之声群起，这里没有秘密，南希李也不过想从他处探听到一二，转手再卖予他人，甚嚣尘上后怕是难以收场，齐桓情愿相信这是张启山有意要他出局，看来再过不久自己就该准备辞呈另谋高就了。
“南希，公司姓张。”齐桓寻借口把南希李打法出去做事，自己收拾干净桌面，然后拿起张日山整理好的资料一页页翻看，他当真明细类目罗列清楚，开会不会短短一小时，他倒将他手底下那些职员的品性与能力看得明白，至分工时也十分精准，难怪效率奇高。齐桓深知自己非是称职的经理人，对手下职员未免过于心软，使得他们做事拖沓疏忽，久而久之，自己被拖累辛苦，但有因有果，这是他造成的状况只得自己弥补。
将资料合上，齐桓也知无懈可击，再看手表，不过十点刚过，竟然一时无事可做，原来属下过于称职也未必是好处。转念一想，齐桓又骂自己劳碌惯了，他起身去茶水间倒咖啡，才敢走至走廊，就见张日山从另一头走过来，一双眼睛盯牢他手里的杯子，还未走近便开口问：“文件都已看过？”
“看过了。”
“觉得如何？”
齐桓一愣，旋即站定，“我觉得不错，就按照你说的来办即可，况且其他细节可等今日见过红先生再定。”
张日山点头，“我刚才至那头过来，咖啡机今日坏了，不如尝尝我那里的新茶，天气渐热，白毫银针极好，走吧。”
说罢，他轻轻搭住齐桓臂弯，带他回转办公室，一通电话后，张日山那位精明能干的女秘书立刻泡了好茶送来，办公室里又是人人有份，齐桓越发觉得此人正在笼络人心，再过些时间只怕连自己发难都无人响应。
但他似乎也难有值得发难的错处。
齐桓闷闷不乐地坐着喝茶，艾米看他杯中空了，又倒一杯给他，然后笑道：“以后齐经理如果有什么需要，只管打电话过来，我也可帮忙。”
“那怎么好意思？”齐桓立刻回神。
“不必客气，这是我那位上司的原话。”
艾米说罢，意味深长地冲齐桓一笑，转身走了。
齐桓起一身鸡皮疙瘩，犹豫再三，偷偷磨蹭到办公室门口，趁所有人都不注意，轻轻咳嗽一声。张日山回头，见齐桓超自己勾了勾手指头，起身随他进办公室。
“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吗？”张日山张口即问，齐桓哪里还敢说什么，先请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头一遭以笑脸对他，端茶递水后道：“这话应该我来问才对。”
张日山头一歪，故意反问道：“齐经理难道不满意我近日的工作？我可以改正。”
“不不不，当然不是不满意。”
怎么敢不满意？齐桓恨不能在心里翻白眼，但面上绝不再敢表露丝毫。
“你我此次只为合作项目，实际上你的职位仍高于我，很多事由我自己来做即可。”
“你不用与我客气，老板嘱咐过，需全力配合。”
张日山从未在公司与自己兄长称兄道弟，显是为了避嫌，但他工作能力有目共睹，齐桓听他的口气，认真在心里计划辞职的事，正好忙碌多年，也许借机放松一下，去度假也好，哪怕在家中睡至没日没夜。
这样一想，突然觉得诱惑极大，齐桓都心动起来。
“话虽如此，但——”
张日山低头看表，“时间不早了，那家湖南菜馆不近，况且还要去接红叔，不如现在出发？”
齐桓的话被他堵回去，工作的事他不想怠慢，但刚起身就被对方拦住，他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一番后，笑问道：“这样似乎略显草率。”
齐桓有点尴尬，他低头看，身上一律是半新不旧的衣裤，站在张日山身旁，的确过于寒酸。“不知今日约到了人，如有时间我回去替换。”
“公司附近便有服装店，不如现买一身，走吧。”
张日山二话没说，携齐桓下楼，他的车倒并不招摇，蛋壳蓝的雪铁龙帕拉斯复古车，十分轻便，他径直带齐桓去置换了一身新衣，上车时告诉他非是要故意为难，而是“红叔喜洁”。
齐桓心中腹诽，他的衣服虽旧，也不是脏的，又不去见家长，穿得这样正式，实在别扭。但半小时后他已将这话忘记，红先生此人虽然年纪并不大，风貌神韵却是出类拔萃的，令人见之便要忍不住肃然起敬，齐桓听他与张日山说话，两人并不大声，但神色态度十分亲近。
“忘记介绍，这位是我的同事，名叫齐桓，您的卡司现在就由他来负责。”
齐桓与红先生握手，“红先生，您好。”
“你好，劳齐先生费心了。”
“应该的。”
红先生举止礼仪十分稳重，一看便知是浸淫多年的世家之风，待人温纯和善，与他说话十分舒服。三人一齐坐车至张日山预约的湘菜馆，因是私房餐馆，倒也安静，在雅间里坐下后，张日山先去点菜，齐桓替红先生倒茶，又递手巾给他擦手。
“齐先生与日山做了几年同事？”
“两年左右。”
齐桓倒是有些迟疑，待仔细回想，他竟然已经与张日山同事这么久了。
“你们经常一起合作项目么？”
这样一问，齐桓尴尬万分，他又不能说两人不睦，才要开口，张日山回来了。
“在聊什么？”
“问你与同事关系是否融洽。”
“齐桓十分关照我。”张日山微笑着说道，“他在公司工作多年，经验丰富，哥哥在家中提到时也总夸口，令我多向他学。”
齐桓尴尬，心想你兄弟二人在家难道无话可说，讨论我一个小职员作什么？
况且，我们两人何时熟悉到能直呼其名的？
“难怪我一与你兄长提到此事，他便向我推荐齐先生，想来必定是有道理。”红先生再看齐桓时变得格外和颜悦色，仿佛就是长辈看到满意的晚辈，一边笑一边点头，齐桓越发觉得诡异，只能尽力扯开话题。
“听说红先生与夫人感情极好？”
“是。”
“红叔与红姨乃是我们之楷模。”张日山说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齐桓原想笑他突然变得文绉绉，但张日山表情十分认真，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明亮如水，似有款款深情含在里头，教齐桓一时忘记说话，忽而又想起他那日所念的诗句，突然心头一跳。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的“入骨相思”究竟要说与谁知？不相离的“一心人”又是何人？
齐桓竟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幸而此时上菜了，张日山为红先生布菜，却独独将几个不太辣的菜换到齐桓面前。
他是细心的，只不知以后何人能够消受？齐桓夹了茄子吃，发现十分入味适口，这时红先生感叹道：“我与夫人相识得早，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彼时尚在老家，她跟着我颇吃过一些苦，如今日子算是好过了，可惜她羸弱，常年有病在身，故而这次想让她高兴。”
说罢，他搁下筷子，取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相片递给张日山，他与齐桓同看。
“这是我与你红姨年轻时拍的，那时我们刚刚成亲。”
“真漂亮。”
齐桓由衷赞叹道，相片虽无色彩，但两人表情分明温馨甜蜜，是新婚燕尔的一对年轻夫妻，又都生得好看，不由使人羡慕。
“那时她刚刚嫁给我，知我爱吃面，日日煮不同式样给我吃，也不觉得腻烦。”红先生将相片珍而重之地又细看两遍，“如今只怕当年老屋早已不在，你红姨身体也差，我总让她不要劳累，凡事不必自己亲自操持，近来她总是闷闷不乐，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齐先生，这件事我无意向你施压，只是还希望你能设法令内子重拾旧日欢颜。”
齐桓从未如此认真起来，为了这今时今日也不多见的鹣鲽情深，他又细细问了红夫人的喜好与日常习惯，并一一做下记录。
“其实结婚纪念日不过是个噱头，乱世时何时成亲连我们自己都记不清了，幸而这么多年来我与内子互相支撑扶持，就像日山所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有时候，有这份心就足够两人过一辈子的了。”
红先生说着，笑道：“教你们两个年轻孩子听这样老古板的话，实在无趣吧。”
“不会，颇有受益。”
“从前最喜欢与红叔一起聊天，他见识广博，饱读诗书。你不知道，红叔从前唱花旦，身段和唱腔都极好。”张日山附在齐桓耳边说，似生怕红先生听见，“我看过他的旦角相片，十分明艳。”
“别同齐先生混说。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吧？”
“是，哥哥希望我留下助他。”
红先生盛汤给张日山，不着意地看一眼齐桓，“落叶归根，你出去这么多年，这次能够定心留下来帮你兄长也是好事，他近来还好吗？”
“脾气好多了，大约是因为嫂子的缘故。”
齐桓一口饭差点喷出来，张日山及时递杯水给他，“太辣吗？”
“不是。张启山已经结婚？”
这消息简直石破天惊，那瞬间齐桓脑中竟然下意识想到南希李，不过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公司至少有一半以上女职员会心碎。
“我还以为十分明显，你们都应该知道了。”张日山道：“两年前我知他要同嫂子结婚，才从国外回来，婚后他们都希望我能留下来帮手。”
“等等，十分明显？为何我完全没有看出来？”
“李小姐与黄小姐她们似乎都已知道，我嫂子目前是我哥哥的特别助理。”
“啊？尹大小姐？”
齐桓一头冷汗，难怪大魔王看自己不顺眼，自己和这位老板娘说话委实没大没小，亦难怪玛莉黄继而将目标转至弟弟，他偷偷瞄一眼张日山，他也不知想什么事觉得有趣，用手托腮，嘴角满是笑意。
这餐饭吃到最后简直有些惊魂不定的意味，幸好红先生要尽快赶回去照顾夫人，张日山照例当司机，送完红先生后回公司的路上，他见齐桓一直面露苦恼神色，于是出声安慰道：“不用在意，大嫂是故意没有表露身份的。”
“话是如此说——”
“她喜欢玩，觉得既然闲着，不如出来做事，又可以陪在哥哥身边。”
齐桓点点头，看中午街市上车水马龙，想起红先生的话，突然回头看张日山侧脸，“你知道红先生祖籍何处吗？”
“怎么了？”
“记忆十分珍贵，夫人一定时时怀念，生出思乡之情，你看，连红先生都知落叶归根。”
张日山缓缓地拐弯，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腕被覆在衬衣衣袖下，他今日仍佩那枚相思子袖扣，昨天睡前，齐桓竟鬼使神差去搜索红豆之事。
“我留下，不仅仅因为兄嫂挽留。”
“什么？”
齐桓问，但张日山已将车缓缓驶入地库，“若是你，你会喜欢何种庆祝方式？”
“不如故地重游？”
他不去理会张日山的欲言又止，突然兴奋地道：“我们去红先生和夫人的老家寻故宅，兴许还未被拆除，若老照相馆还在亦更好，再不济可把陈先生请来细问，他是红先生的徒弟，必定知道不少旧事。”
“也好，红叔红姨都是念旧之人。”张日山认真想起来，随后赞同道。
“夫人所求，也许未必是舒适优渥的生活，而是再给自己丈夫亲自洗手做羹汤。”
“恐怕接下来的工作量必要集中在寻找老家线索之上。”
“还需尽量复原旧居，时间紧迫，可有更多老相片？”
“我会想办法。”
两人一边讨论，一边走进电梯，公司中职员难得见两人如此认真讨论项目，皆瞠目结舌，引为奇观。
“看来还需开会重新分配工作才行——”
“张日山！”
两人讨论着走回至办公室时，忽听到有人在背后喊名字，两人同时回头，见一个年轻女孩子抱着新办公文具站在他们身后，张日山先是愣住，随即笑着摸了摸那女孩子的头顶，态度亲昵。
“你是今日报道？”
“对。本以为你会带我去吃午饭，结果他们说你出去了，我知道，你一定是齐经理。”女孩子转而看向齐桓，并且向他伸出手，“我是你新到任的特别助理，辛西娅，请看在张日山的面子上，对我多加关照。”
齐桓看这活泼娇憨的女孩子翩翩然走至办公区域，还不忘回头对张日山道：“张日山，限你下午立刻搬离这个位置，不要影响我的工作。”
“那让我坐在何处？”
“那边好不好？临窗，通风透气，一抬头就是齐经理办公室，他要叫你也方便许多。快点整理，不然我打电话给艾米，请她来拾掇。”
“你也可以坐至此处。”
“不要同我一个小助理抢位置。”
齐桓听他们二人说话，随后默默地走回自己办公室，想必这名叫辛西娅的女孩，就是早晨南希李提到的、自“上面通神”安排进来的人了，如今看她同张日山说话口气，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齐桓似忽然清醒，灌下桌上留着的一大口冷茶，拍了拍脸，走至门口道：“辛西娅，请通知所有同事下午三点开会。”
“明白了，齐经理。”
女孩子应的十分爽脆，她有英朗的脾气，讨人喜欢。
如此看来，齐桓心里的问题迎刃而解，他在车上装作没听明白的那句话，如今也再明白不过，张日山愿意留下，不仅仅因为他兄嫂挽留，而是为了他的白首一心人。
齐桓苦笑着摇头，看来一日之间，公司所有女职员一律心碎，他在其中搅合，不知怎的，竟也听到些许的破裂之声。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