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amshen

何日君再来[下]

写着写着不知怎么就有点虐了,大约是昨晚看到的新闻,无论如何,开心是件好事。借了《牡丹亭》游园、惊梦的意思,如果心里还惦记的话,可能补个番外吧。
》》》》》

玉漏频相催,良辰去不回
一刻千金价,痛饮莫徘徊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十五那天齐铁嘴当然不敢自己一个人先过去,他起床洗漱后就嘱咐小满今儿打烊,让他也家去孝敬爷娘,然后又吃过午饭后才溜达到了解园,解九爷生活习惯规律,每日都一个时辰起床,一个时辰就寝,仿佛老年人。齐铁嘴登堂入室时,他正对着一盘棋打谱,眼睛也没抬一下,只敲了下桌边,示意他随意坐。齐铁嘴挽起衣袖坐下,也不客气,说我陪你下一盘吧。
解九把打谱那盘移到一旁,另取来棋盘,将黑子交给齐铁嘴,倒也还算敬他,两人又突然开始安静对弈,期间齐铁嘴正沉思后几步,解九拨弄手心里的白子,问道:“你不去打点今晚那什劳子的九门家宴么?倒在我这儿偷闲。”
“既然五爷都应承下了,咱们就只管到晚上去讨酒吃。”
“你好大的脸呀,齐八爷。图你哄张家人高兴,搭上我的面子,仔细晚上五爷放老狗咬你。”
齐铁嘴也不恼,往棋盘上摞下一颗棋子,“你不谢我么?”
论少年老成,解九比张副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后者耿直,解九却多了一副七窍玲珑心,他看人也准,眼光毒辣,倒不是因为他能算命卜卦,而是见识过了世态炎凉。
“谢你什么?”
说话间一局终焉,两人算子,八爷略胜一筹。
“若不是这个主意,你想进吴府怕也不太容易罢。”齐铁嘴一脸坏笑,把棋子一颗颗收进瓷瓮里头。
“话不可说尽,势不可去尽,八爷。”解九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不动声色,齐铁嘴从来只说说玩笑话,并不敢十分认真消遣解九爷,于是立刻收敛起来,诚惶诚恐地道:“不敢,不敢,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吴府瞧瞧收缀的如何了。”
解九倒没再说什么,两人往吴府去,到门口时见正停了一辆长沙布防司令部的车,齐铁嘴立刻伸长脖子看,却只见一个陌生军人坐驾驶座上,因经常出入张府人人熟识,那士兵立刻下车来,恭敬地叫了一声“八爷,九爷好。”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齐铁嘴心里想着一个人,当解九的面又不好直问,昨晚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好,满脑子都是那人的样子,说来也怪,两人曾一路的出生入死,那时也未见生出这样的念头,莫非当真是饱暖思淫欲?
“夫人知道今晚五爷府上有宴请,派我们来送点东西。”
“你看看,还是北平来的尹小姐懂得多,到底见过世面。”齐铁嘴正说着,见另一个小士兵一溜跑出来,瞧着倒有些眼熟,隐约跟张副官一起出来办过事。“我们还要回去复命,两位爷,先告辞了。”
“去吧,去吧。记得叫佛爷他们早点到。”
解九似乎也无所顾忌,径直往吴府里走,齐铁嘴忙跟上,“小九你可真不客气,就和自己家似得。”
“这倒也没什么,怕是八爷没见到人,这会子心里不痛快,可千万小心说话,要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五爷耳朵里可就更加不痛快了,他虽然鼻子不灵,耳朵可尖的很。”解九毕竟从商,是一点儿也不肯吃亏的性子,这话偏巧说中齐铁嘴的心事,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还不算,只听一人道:“八爷有什么把柄,说与我听听,让我也高兴高兴。”
齐铁嘴暗叫了一声不好,就见吴老狗抱着那种毛茸茸的三寸钉正站在宅院门口,他肩上披着件月白的外褂,满脸鸡贼的笑,直看得齐铁嘴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咳,还有什么事?不就是上回偷狗的事呗,我都说了,五爷大人有大量,断不会记这样的仇。”
“谁说的?我偏就是个小人。啊,我听有人在外头到处说,讲我这个人小心眼儿,嘴巴毒辣,只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你个小九,是不是你又跑去五爷耳边说我的坏话了。”齐铁嘴不等吴老狗说完,一手撑腰,一手指着旁边看戏的解九叫唤,他状似无辜地摊手,“我替八爷你办了事,怎地过河拆桥,倒说起我的不是来了。”
“我就说,这主意大约也只有齐八爷想得出来,上次九门聚首,你忘了三爷那番话了?今儿陈皮不来也就罢了,若他来,还不得掀了我府里的屋顶?”
三人这么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往后院去,吴家的花园如今看了也不单是有两颗桂树,隐在一片金玉飘香后头的是一座极精巧的方亭,能摆下两张小圆桌,三面都挂了银红纱帐,又有一道清泉自亭子后的假山上引下,流到对面的一汪池塘里,已是八月中了,池中荷花都已凋零,尽余下一蓬焦曲荷叶上拖着的几枚大莲蓬。
“三爷总还要给五爷你几分薄面不是,再说了,二爷也在,念着师徒旧情,我谅陈皮也不敢闹事。不过说起来,五爷你这可是好地方呀,我看也丝毫不逊于二爷家的‘曲苑流觞’了。”齐铁嘴往亭子里一站,只觉桂花香甜醉人,又借了水声、水光,只觉得心胸舒坦敞怀,入了夜,怕更是月光清明,倒真有家宅小聚的美意。
“齐八爷的一双眼独得很,被他瞧上怕是以后你这院子要不保。”解九说道,刚要伸手去逗被抱在怀里的三寸钉玩儿,就被吴老狗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举起三寸钉道:“三寸钉啊,你看我说过什么?这不是个好东西,还有那个,记住,也不是好东西,都是脸上戴两破圈就充老实人。”
“五爷,我可都听到了。”齐铁嘴站在亭子里喊道。
“就是为了让你们听见。”
吴老狗说话也不客气,他哼哼两声,这时有管家上前来问话,说时候也不早了,可要把桌椅碗筷杯盏都摆上,又说两位女先都到了,正调停乐器,是不是先请说上两段。吴老狗一概不理,直指着齐铁嘴和解九道:“别问我,这事你只向他们俩讨意思去。”然后自己抱着狗回廊下晒太阳去了。

夜色已晚,虽身逢了乱世,倒也难得月满清晖。晚风爽利,催生的那几株桂树更是甜香阵阵,只吸上一口,便充斥胸臆。但这会儿齐铁嘴满肚子的委屈,像个小媳妇似得杵在桌边,越想越委屈,倒不是因为吴老狗甩脸色给他看,他老人家这会子可高兴,抱着三寸钉坐在桌边吃满桌子的好菜。但一出好好的家宴却只得他们三个人枯坐着,不仅别人一个未到,就来张副官也不知身在何处,齐铁嘴长吁一口气,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那是去年陈下的一坛子桂花酒,喝起来绵软香甜,极其容易上头,解九本不贪杯,吴老狗又深知这酒的厉害之处,只捧着自己那壶热茶吃月饼,然后偷偷用胳膊肘捅了捅解九,小声问道:“老八这是什么心事?”
“你猜猜。”
吴老狗瞪他一眼,“我要打听也保管能打听到,难得给你个机会卖人情给我,不要算了。”
解九想了想,虽然觉得有道理,但这吴老狗绝不是这么个会轻易漏破绽给人的主,想想那一头齐铁嘴虽好应付,可张家还是不得罪为好,于是只道:“你看他这幅光景,还能是为了什么?”
“齐老八这是春心动了?”吴老狗说完,自己掌不住也笑了,“他这是瞧上谁了?这样苦恼,照这么喝下去,一会儿保管醉了。”
果不其然,吴老狗话音刚落,就见齐铁嘴“咕咚”一声,一头倒在桌上,把两个人都吓一跳。
“果真醉了?我只道他没酒量,想不到这几杯就醉了,真不经事。”
吴老狗趁机又开始排遣他,这时外头就听人笑说,“五爷这是说谁不经事呢?”
两人忙起身去看,倒见一大串人鱼贯而至,打头说话的是一身红衣的二月红,他脸上的扮相还未卸尽,想来是刚从戏园子里赶来。霍三娘今日难得舍一身珠光宝艳,穿得到也简朴,随在二爷身后,很有副闺秀气。管家推着三爷的木轮椅,他一脸铁青,眼中含了淡淡的戾气,原来是陈皮竟然在后头,但就似齐铁嘴所说,三爷念恩情,到底卖薄面给五爷,绝不在他府上与陈皮动手,况且还有六爷在。最后款款走来的才是佛爷与夫人,那尹新月毕竟是北平新月饭店的大小姐,气派自然与普通女子不同些,“我就料大家必定怠慢,于是特地派了车一个个去请了来,别辜负老八的一番心意。”她说着,挽住张大佛爷的臂弯,又似依人小鸟般说道:“回头我们家也种两颗桂树,你闻,好香啊。”
“好。”
张大佛爷地位尊崇,惜字如金,但不知是否是这人间的月色灯火,倒也有了几分儿女柔情。
原本趴着桌上酒醉的齐铁嘴突然坐直,他脸颊绯红,双眼迷茫,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然后突然傻笑道:“哎呀!佛爷和夫人来了。”
“老八怎么人还没齐就先喝醉了?”尹新月反问,就见齐铁嘴欢欣鼓舞地摇摇晃晃起身,把他们一个个请到座位上,还张罗着倒酒,然后他突然站定了数数,越数眉头皱的越厉害,“人数不对呀!”
“那你倒是说说,少了谁呀?”
吴老狗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逗着晕晕乎乎的齐铁嘴问,他还一副得意的表情说“我清楚的很,别想唬我”,但脚跟都已经站不太稳,往左一倒,险些靠在陈皮身上,他立刻一脸嫌弃反手把人推开,还是佛爷和二爷帮着搀住了他。
“他到底喝了几杯?”佛爷问。
“统共不过两三杯,老八的酒量大家也不是不知道,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吴老狗顺着三寸钉的毛,似笑非笑地说道,二爷立刻意会地点了下头,倒是张大佛爷不出声,却见齐铁嘴突然挣开两人的搀扶,满脸正经地站在原地,把所有人又看了一遍,“谁说我醉了?谁说我醉了?咦?怎么有两个月亮,上面一个,下面一个。唉,二爷您说说,就连那只老狗都有人喜欢,霍家仙姑怎么就瞧上那么个坏心眼的家伙?”
他一说完,自己倒扒着红二爷的肩膀干嚎起来,座上三个人变了脸色,吴老狗立刻站起来,朝管家喊,叫人把八爷送去醒醒酒。
“我不要当仙人,世上独行毫无意趣,连月亮都成双成对的来气我,昨儿都应承我的,怎么今天不来?”齐铁嘴是当真醉了,嘴里一味胡说八道,连张大佛爷也皱眉道:“以后别给他喝酒,这样失态,成什么体统?”
见他发话,众人再不敢怠慢,吴老狗使了个眼色,解九起身把人从二爷身上扯下来扶走,两人踢踢绊绊绕过池塘来到一处假山石边,齐铁嘴实在晕得不行,只往块平滑石头上一坐,便再不肯走。
“这酒太上头,我头疼的厉害,走不动了,就在这坐会儿,你回去吧。”齐铁嘴靠着种在石头缝里的桂树上,索性两眼一闭,准备打瞌睡。
“你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解九站着看他,彼时吴府的管家寻了来,手里捧着一碗醒酒茶,但齐铁嘴不知是真是假,竟然已经打起微鼾,解九只得让把解酒茶先拿走,说这会儿别搬动他,隔小半个时辰来瞧瞧,要是醒了就喂他喝醒酒茶再赶紧送回去。管家答应了,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只留下齐铁嘴迷迷糊糊不知此身在何处,仿佛正躺在一条小船里随波逐流,全身都软绵绵使不上力道,四周一片金黄雾气,又香又热,似刚刚出炉的滚烫饴糖。齐铁嘴努力睁两下眼,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他明白是谁,心里又酸又软,脚下步子却没停,拨开浓雾朝他走去,“你怎地说话不做数?”
“八爷莫气,我不是来了吗?今儿是中秋,怕街面上不太平,我不放心多留了一会儿,所以才迟了。”
那人转身,白皙俊俏的脸上满是盈盈笑意,看得齐铁嘴立刻气消了一大半,只捧着他的脸搓揉。“傻孩子,你要把这条命都搭进去才高兴是不是?”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且我本就是军人。”
“也不用你事事都冲最前头。”
那青年的眼中略带自豪,“我是佛爷带出来的兵。”
齐铁嘴松开手,突然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像踩在棉花胎里,奇门八算铁口直断,他却从来不敢给这个人算一卦,生逢乱世本不该有什么奢望,凡事就图留一份念想。
“八爷,您生气了?”那人轻声唤道,声音软软的。
远处随风飘来唱词,模模糊糊,只听得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齐铁嘴突然叹了口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我就知道,八爷对我最好。”青年笑,一团孩子气,若是寻常人家,必也是父母珍如重宝,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这样一想,齐铁嘴又忍不住把这天下最好的都给他,只盼他日日都如现在一般高兴敞怀。
“走吧,八爷,我们去喝酒,我饿了,想吃月饼,夫人说送了好些北平特产来,上回你们去也没带些回来,听说特别好吃……”
他边说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齐铁嘴要去追他,但脚步却突然坠重,如灌了铅一般,急得他满天大汗,张嘴大喊一声,从石头上滚下来。这一跤把他的酒彻底摔醒,齐铁嘴喘着气,心口“咚咚”直跳,他扯了一把身上盖着的薄毯急匆匆往亭子边赶,见还是只有吴老狗和解九坐着,他没来由一阵心慌。
“我睡了多久?”
“一个多时辰吧。”
吴老狗正同解九慢条斯理地喝茶听曲,女先的声音听着耳熟,不知在哪里听过。齐铁嘴慢慢地坐下来,恍惚道:“人还没来么?”
两人对视,解九道:“都来了,这会儿又走了。似乎是司令部来了什么急件,佛爷得马上赶回去,他一走,大家也就都散了。”
齐铁嘴恍惚得更厉害,也不知是不是酒还未醒彻底,心底不安,身上浮出一层冷汗,把内衫都浸透了。耳边又是那样的词,只听她们唱道:“金缕的玉漏频相催,只道是良辰一去便再不回,我底良人儿呀,今宵一刻值千金价,还需痛饮莫徘徊,可知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待何时?”
“我也回了吧,今晚不该贪杯,教两位见笑。”
吴老狗见齐铁嘴神色有异,也不再开玩笑,只让管家雇辆车好好送他回去,他不推辞,走到门口时才想起把手里的毯子还给管家,一遍还写他关照。
“八爷谢错人了,那会儿子三爷和四爷不知怎么得吵起来了,又劝又拦乱成一团,后来张副官来了,他和张大佛爷说完事,临走前不见八爷您,便问了我您在哪儿,大约那时是他送去的毯子。”
后面的话齐铁嘴没有听清,他已经走上大街,不知为何,心里越发不安,但他却不敢掐指算,怕算出来的就是落在实处,再无缓转余地。他齐铁嘴是哪门子的仙人?命也改不得,不过是个拾旧人牙慧的俗人罢了。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又转到了昨晚买糖人的火宫殿前头,今晚人头济济,吃过团圆饭的家人们聚在一起放天灯,祈身体康泰,岁岁平安,齐铁嘴站定看,一时百感交集,竟流下泪来。
“八爷。”
那一声唤得恍若隔世,齐铁嘴不敢回头,却又怕和梦里一样,再也抓他不住,忙回头喊道:“你跑去哪儿了?”
“我看放天灯有趣,觉得八爷您一定爱凑这个热闹,去五爷府里找您,他们只说您已经走了。”张副官果然手里提着一盏红纸糊成的天灯向他走来,“八爷?您这是怎么了?”
齐铁嘴马上揉了揉眼睛,“被灯火星子迷了眼睛。”
“我只当八爷怪我爽约。”
张副官走近来,他还穿着军装,在齐铁嘴记忆里,他一年里倒有三百多天都穿军装,但军装好,显得格外精神。黄澄澄的灯影火光里,那青年和梦中所见一般在笑,他肩头上有细细金屑,齐铁嘴伸手去掸落,发现是桂花。不远处司令部的车还停着,引擎未关,他不是刚来,是预备要走。
“我怎么会怪你呢?”这话仿佛与梦中交叠,齐铁嘴从他手里抢过灯,要火折子把灯点上,天灯借着热力缓缓漂浮而起,挡在两人中间,只有张副官的声音忽近忽远地传来,“我知道八爷对我最好了。”
“知道就好。”
“华中战局不利,我军节节败退,司令部调令已经下达,部队今晚就要启程前赴战场。八爷,日山非无心之人,但家国未安,还没把侵略者从国土上驱逐出去之前,不敢以儿女私情为重。”
“我知道,因为你是佛爷带出来的兵。”
“八爷,这个时候就别同我说笑了。”张副官急道,但齐铁嘴突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
天灯脱手缓缓升起,只三个字,两人心里瞬间明白通透,忽然都笑起来,齐铁嘴仰头看灯,缓缓祈愿,“愿驱除鞑虏,还我河山,家国安康,盛世清平。”说罢,他复又看向张副官,“曲子里总唱‘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这次我定答应你,今宵离别后,便是万水千山,也必要与君相见,再续前缘。”
“此刻我有两千金,得君一刻千金,得君一诺千金,有你今儿这句话足够了,去吧。”
齐铁嘴推了他一把,张副官边走边回头,到底还是上了车,车尘消失在人间烟火中。

[完]

评论(25)
热度(201)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