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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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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齐铁嘴坐在山寨还算宽敞的议事厅里头,稍早些时候,胖子刚刚热情地带他去吃了顿早饭,虽然还是馒头,但好歹给了口热汤,这会儿他托着腮,愁眉苦脸地盘腿坐在一张条凳上,胖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军师先生这是怎么了?您老这是牙疼?”

“哪儿牙疼了?不是不是。”齐铁嘴烦恼地挥挥手,然后他探头扫了一圈,见四周没人,于是拉着胖子问:“你们大当家……为人是不是特别随和啊?”

“随和吗?我怎么不觉得?你没见他发火的样子,可瘆人了。”胖子毕竟是跟着张日山好多年的兄弟了,他这么说八成是错不了的,齐铁嘴似乎不死心,接着问:“我看你们寨里兄弟感情挺好的,是不是平时都……那啥,吃住都在一起啊?”

“是啊,您这不也瞧见了嘛,咱们寨子这几年光顾着劫富济贫了,您吃的馒头其实是寨里兄弟自己做的,咱们后山开了好几亩地,种了稻麦和各种瓜果蔬菜,先生想去瞧瞧吗?”

大约是山上少有客人,胖子也觉得新鲜,就喜欢拉着他说话,但齐铁嘴也不知道到底在烦恼什么,胖子不明就里,只当他还想着要下山去,因明白此人是寨主一心要留下来的高人,便卯足了劲的劝说,齐铁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胡乱吱声点头,也没仔细听他到底说了什么。

“……所以说,先生你就安心在我们这儿待着,寨主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嗯。”

“大清早的,和先生说什么呢?”

胖子正说着,就见张日山迈进了议事大厅,他看了眼齐铁嘴,客客气气地问道:“先生昨晚睡得可好?”

这不问还好,一问齐铁嘴长吁短叹,掩住额连连摇头,只要一想起今天清晨自己睡醒时的扎手舞脚扒着的人现在就站在面前,齐铁嘴窘得恨不能在地上挖一个大洞跳进去。张日山大概也猜到他心里想的事,好意不再提起,只告诉他已经派了可靠的人去送信了,如果顺利的话,傍晚就能带的解九的口信回来,齐铁嘴这才转移了注意力,“我有点奇怪,你们是怎么知道陆建勋一家要去这东岳庙打醮祈福的?”

“咱们寨子早就盯上这个姓陆的狗官了,只可惜他狡诈善变,行事倒也十二分的小心,所以大当家几个月前派了寨里的一个兄弟混进陆家当小厮,才知道这次他会陪家中女眷一起去东岳庙。”

齐铁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张日山见他又皱眉,马上问道:“先生有什么疑问?”

“现在我们知道,陆建勋会去东岳庙是以为能够生擒解大人和狗头军师,但按照当时那个账房先生的话来看,这陆建勋早就知道解大人奉旨巡视两江流域灾情。”

“这也不奇怪,陆建勋这几年能够在潭州府横行,必定是为虎作伥,与朝中沆瀣一气。”

齐铁嘴听了张日山的话,摇了摇手,“大当家的有所不知,这解大人事先是有所防备的,此次出巡他猜到会打草惊蛇,所以只带了两个亲信的人微服上路,一路上也只宿在驿站,并未惊动地方官府,论理陆建勋不能十分掌握行踪,他又怎么做的这番安排?”

胖子在一旁已经听的头晕,倒是张日山低头认真思量起来,“除非有人泄露了消息给他。”

“不可能的。”齐铁嘴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摆手道,“解大人这回三可是连小厮都没带,一路上就我们三个人,肯定不是我,也不会是吴老狗,那个狗头军师虽然平时说话没正经,但绝对不可能和陆建勋之辈同流合污,不可能,不可能。”

“不是军师,不是那个姓吴的,那就一定是什劳子的什么解大人自己了。”

胖子这会子觉得自己终于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一等齐铁嘴说完,马上接了一嘴巴,两个人同时回头看着他,他还不解,只反问道:“怎么啦?我说的不对吗?统共三个人,其他两个人都不是,那就只有最后一个了。”

张日山叹了一口气,对胖子道:“你今天特别的闲是不是?”

胖子刚想点头,但他到底跟着张日山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一流,马上改口说想起元宝今早要给岗哨多搭一排架子梯,然后一溜烟地就跑了,张日山同齐铁嘴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先生请坐。”

齐铁嘴在张日山对面坐下,“这小胖哥还挺可爱的。”

“胖子虽然嘴上没把门,但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跟我时间久,很信得过。”张日山说道,“不过他那才那句话……”

“解大人?不能吧。先不论他是当朝解老太师的儿子,老太师乃我朝中流砥柱,为人清正不阿,九公子又是老太师从小带在身边教养长大的。况且如果解大人当真与陆建勋有勾结,他也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还带上一个不相干的我,平白添不少麻烦。”

齐铁嘴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但见他也不在乎地标榜自己是“身无长处的无用书生,除了吃别的都不会”时,张日山又憋不住笑起来。齐铁嘴初见此人,只觉得他虽然模样俊俏又温文有礼,但周身带着戾气,实在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并不很好相与。但人当真是奇怪,昨晚听说他的身世后,又突然觉得他值得可怜,齐铁嘴乃是独子,鲜少体会兄弟手足情深,从前羡慕解九乃是府中小幺,必定受万千钟爱,偏偏解九只觉得烦恼,齐铁嘴总以为他身在福中而不知福,如今看着那青年,想他年纪比自己还略小一些,突然脑中一热,伸手握住张日山的手腕道:“不如咱们结义吧。”

说罢,连齐铁嘴自己都吓了一跳,马上松手要走,却被张日山快手快脚拦住,“先生怎么就要走?”

“我没睡醒呢,刚才是胡说的,你千万别当真。”

齐铁嘴想,自己大概是昏了头,这会儿忍不住打自己的嘴,但张日山却一本正经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先生说话可要算话的。”

“唉唉,大当家的别开我玩笑了,都怪我方才一时鬼迷了心窍……”齐铁嘴话一出口又立刻察觉不妥,人人都赞齐编修一张巧嘴能言善道,这样的海口以后再不能夸了,果不其然,张日山笑意渐渐敛去,他也不说话,慢慢收起自己的手,然后拂袖而去。

“齐铁嘴啊齐铁嘴,你现在怎么连好话都说不明白了你。”

齐铁嘴急得在原地打转,这话也真叫他说得出口,岂不让人觉得自己平白受了轻看?一直在外头溜达的胖子看大当家板着副面孔从议事厅里出来,心里奇怪刚才还好好的,才窜进屋,又见齐铁嘴正在拍自己的嘴,笑着打趣道:“先生别是说错了话了吧。”

“你怎么知道?”齐铁嘴忙问道。

“咱们大当家从昨儿开始,笑得时辰加起来总比他过去一年的还多,我只当他转了性儿了。”胖子边说,边朝齐铁嘴比了个大拇指,“结果刚才我看他又那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回来,必定是您老人家说了什么话败了他的性质,啧啧,好本事啊军师先生。”

“唉呀,别和我说笑,这事现在该如何收场才好?”齐铁嘴哪有空同这胖子说俏皮话,“算了,你就知道添乱,他往哪里去了?”说着,他也出了议事厅,胖子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怎么舍得错过?立刻跟上他道,“我看大当家往后山去了,他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一个人去那里,我带您过去。”

胖子这会又灵便起来,一马当先抢在齐铁嘴牵头带路,他是走惯山路的,爬得利索,但齐铁嘴一介文弱书生,手脚并用的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上后山,他一边喘一边道:“你们这山头可当真是易守难攻啊,累死我了。”

“说的是呢,朝廷嚷嚷着要剿匪,也没见他们真上来过,一帮龟孙子。”胖子说到这个,突然觉得脸上有光,大约是完全没把齐铁嘴当成朝廷命官看,说来也是,翰林院的编修这样的文官和剿匪八杆子都打不到一起,论理,这次解九的事原也不该算上他,偏偏他就来了,否则大约这辈子都无可能有这番奇遇。山头风大,吹得齐铁嘴那件假扮算命先生的旧袍子猎猎作响,他摇晃两下,赶紧扶住斜立在峭壁边的一颗老树,勉强站稳。

“人呢?”

“这不在那儿呢吗?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军师先生来了。”胖子想跑去邀功,结果张日山虎着张脸回头瞪了他一眼,胖子立刻定住脚跟,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赶紧地回头看着齐铁嘴。他正自顾不暇地抱树,以防自己被山头的邪风刮下去,然后使劲向胖子挥手,示意他赶紧去把张日山拉回来。

“我说军师先生,人是你得罪的,你看他那副样子,谁去谁晦气啊……要不然这样,你抓着我,保管比抓着这棵树稳,我扶您过去,您亲自向大当家赔个不是。”胖子退回来,一把挽起齐铁嘴的手臂,拽着他往山崖边上靠,边走边对张日山道:“大当家的,过来搭把手。”

张日山这次没回头,山风凛冽,他却如磐石般屹立不动。

见张日山还回应,胖子偷笑着问,“先生,您到底怎么我们大当家的了?您看把他给气的。”

“谁说我生气了?”张日山没好气地道。

“怪我,都怪我,说错了话。”齐铁嘴被风吹得脸都麻了,他松开胖子,一把扒住张日山的肩膀,他突然脸皮薄起来,又怕齐铁嘴滑倒,只能抓牢他的手肘,“胖子,为什么带齐大人上这儿来?”

张日山约摸是真心不痛快,也改了口直呼“齐大人”,又冲无辜的胖子撒气,齐铁嘴哭笑不得,“哎哟,完了,大当家是真生气了,只怕我快要沦落成那陆建勋一式一样的狗官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唉,刚才还亲亲热热地叫我一声‘先生’,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得这么生分了。”

这可真是恶人先告状,话全被这张嘴说了去,但齐铁嘴一壁说,一壁又不敢靠近崖边,还拽着张日山往后退,“咱们先下去吧,下去再理论,风那么大,我还得扯着嗓子同你喊,怪费劲的。”

也不知道张日山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他又是半天不说话,突然揽住齐铁嘴,几步就掠下了山崖,可怜胖子看着他们俩如飞鸢一边灵巧而下,自己还得攀着山壁往下爬。

“哗!大当家的好轻身功夫!”纵然齐铁嘴被刚才那几步吓得心口直跳,但这会儿为了哄他高兴,一个劲地夸他,连张日山都觉得没意思,只是冷着脸道:“说吧,齐大人想与我理论什么?莫不是您身份贵重,不屑与吾辈称兄道弟?”

齐铁嘴心想,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果然是误会了他刚才的话,心思细,偏偏又藏不住,全跑到脸上来,但自己也不敢笑,怕他又误会,只清了清喉咙说道:“齐家乃是清河县人氏,祖上三代务农,到我这一代才考取了功名,我娘死的早,我爹无意续弦,说我有出息便是他的福分,不敢做别想。我呢只会读书,既学不会溜须拍马,也无钱财通神,所以入仕两三年了,依旧还是个翰林院编修,每日只替主事大人做些录入登记的鸡毛蒜皮……”

张日山听得头疼,忙打断他道,“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咦?我以为兄弟之间就该坦诚相对,你我既然要结为异姓兄弟,我的事总也该同你说道说道。”说罢,齐铁嘴又环视四周,此地倒是山灵毓秀,于是立刻蹲在地上撮了三个土堆,回头拉张日山拉到身边,然后道:“来来来,胖子,你来与我们做个见证。”

胖子好容易从山上爬下来,满头大汗,偏偏他是一张犯贱的嘴,忍不住打趣道:“您二位这是要拜堂啊?”

“我看你今天不仅是闲得慌,一身皮也发紧,要讨打是不是?”张日山歪着头冷笑,唇红齿白宛如玉面罗刹,但胖子竟然不怕,他咧开嘴笑,向齐铁嘴挤眉弄眼,“你们还拜不拜了?”

“拜拜拜,别错过了好时辰。”

“拜什么呀?”

张日山被齐铁嘴拽得别扭,又不敢使劲推开他,一个不留神,就和他一同跪倒在那三个小土堆前,“当然结拜异姓兄弟了,难道还和你拜堂不成啊?”

这句话一出口,张日山又闹了个大红脸,胖子在旁捧着肚子直笑,齐铁嘴说道:“你一个堂堂的山大王,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怎么脸皮恁薄?别恼,别恼,唉呀,又是我说了胡话,好兄弟,我认你做大哥还不行吗?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张日山这才慢慢地又跪回去,一双眼瞅着齐铁嘴,他这方才发现这青年有双桃花眼,黑白分明,如汪在一泓清泉里的玉石子,真是好看。

“先生是当真要与我结拜吗?”

“简陋是简陋了些,原该上挂神供,下祭三牲,取活鸡、黄酒喝‘金兰谱’,但既然咱们兄弟诚心,想来青天老爷也能谅解了吧。”

“想先生乃是命官,而我不过草寇……”

“你再说我也要生气了。”齐铁嘴故意也板了板面孔,“我刚才告诉你了,我这官聊胜于无,莫不是大当家嫌我是个百无一用的穷书生。”

“当然不是!”张日山再不多言,立刻与齐铁嘴立誓结为金兰兄弟,因两人交换了生辰,依旧尊称齐铁嘴为大哥,他从地上站起来,对胖子道:“去准备些热酒,我要同大哥好好喝上几碗。”

“这可真是大喜事,寨里兄弟都该讨碗酒喝。”

“别误了大事就好,赶紧去吧。”

张日山应允,胖子先自下山,他们兄弟二人边说话,边慢慢往回走,“小弟颇鲁莽,曲解了大哥的意思,还望大哥原谅。”

“原是我的不是,其实不过误会一场,如今既然已结为兄弟,这些小事就不要再提了。”齐铁嘴虽为书生,心怀倒也颇坦荡,因实在喜欢张日山,如今既为换贴兄弟,自然也喜形如色,两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待回到议事厅,寨中兄弟们都已听闻,齐铁嘴要来纸墨笔砚,研得了墨,舔饱了笔,重题金兰谱。

停云落月,隔河山而不爽斯盟,旧雨春风,历岁月而各坚其志。毋以名利相倾轧,毋以才德而骄矜。义结金兰,在今日既神明对誓,辉生竹林,愿他年当休戚相关。谨序。

复又将两人八字缀于其后,张日山已斟了满碗的酒,咬破指尖,将鲜血滴入,齐铁嘴原最怕疼,但这会儿脑子大热,也仿照他的做法,待两人的血溶到一处,再分将这碗酒喝下。

“如此这般才是礼成了。”

齐铁嘴不胜酒力,半碗下去就说话含糊,张日山只能搀他坐下,又叫人沏碗酽酽的热茶给他醒酒,齐铁嘴心里觉得舒坦,只抓牢他的手不放,对端茶过来的胖子道:“我这个兄弟真真的好,相貌、功夫、人品,哪个不是一等一的。”

“大当家的,军师先生的酒量也忒差了,这才几口就醉了。”胖子小声对张日山道,但他正眯着眼,听齐铁嘴不住地夸自己,只是满心欢喜。

“您老人家先撂开手,把茶给喝了吧。”

但齐铁嘴愣是把张日山的手宝贝似的往自己怀里带,“我告诉你啊,这样的兄弟,拿什么来我都不换。”

张日山笑得更厉害,他索性从胖子手里接过茶,待凉了些,送到齐铁嘴的嘴边,他一气喝完,意犹未尽地睁着惺忪的眼睛打了个酒嗝。

“要是皇帝老儿拿他的龙座和您换呢?”胖子又问。

“不换!都说了拿什么我都不换!那龙椅就是个金疙瘩,坐上去管保嗝得难受,咱们不希罕。”

“好好好,您老人志向高洁,那要是回头有人要拿您的命换他,你是换,还是不换?”胖子一边问,一边抬头看向张日山,他脸上笑意渐渐地沉了下去,齐铁嘴已经摇摇晃晃地歪倒在榻上,他眼皮低垂,似乎是在说醉话,含含糊糊,但有句话张日山却听得清楚明白。

“换了贴,歃过血,我的命就是他的命,想要只管拿去便是。”


【未完待续】


2016-09-09 /  标签 : 老九门副八 151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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