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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序章

特别献给菟老师 @Cynthia菟子 ,祝她早日镇住兔崽子们。人物比较多,分别借用幻乐之城中的小丑,我们可爱的冯豆子以及借一下绅探里罗非(这个纯属脑补),灵感来源是周老师的《夜的第七章》的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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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序章

许多年以后,罗非还会想起1913年冬天的那个晚上,只要闭上眼睛,那个孩子的脸就会在脑海中浮现,是漂亮的一张脸,低垂的睫毛上沉甸甸地压着雪融化后的水珠,也可能他只是在哭,任何一个人遭逢这样的突变都会害怕失控,特别还是个年仅七、八岁左右的孩子。
他站在马路对面,乖乖由一名中年巡警牵住手,一言不发,周围是勉强被警察拦在警戒线外头的市民,窃窃私语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这,也不过只是百上添斤。
可是令罗非在许多年之后仍能清楚记住这个孩子的原因,恐怕不仅仅只是他在自己父亲尸体前的异常安静。雪越下越密,人群不敌寒冷,渐渐散去,男孩的下巴像削尖的玉,隔着这样的距离和雪,他看到男孩抬头的瞬间,暗褐色血迹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仿佛是猩红颜料装饰过的小丑妆容。
罗非下意识地想要走向他,可脚步在那个瞬间被冻住了,北方的雪是如此厚密,落下的时候会带着“噗簌噗簌”的沉闷声音,它们无悲无喜,覆盖了地上那个男子的尸体,覆盖了被他鲜血染红的街道,最终也覆盖了男孩如深渊一般漆黑的眼睛。
留在十四岁少年罗非心中的景象,便只余下那被铁锈装饰的半爿脸孔。

10年后 上海

再过十年,当人们提起罗非的名字,必定都会翘起大拇指,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敬佩表情。但是现在,罗非还不是那个三十四岁时在上海滩声名鹊起的绅士探长,现在的罗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侦探,前不久刚刚出师,他的师傅年纪渐长,尽管有一肚子的刑侦经验,也架不住关节炎和心脏病,于是他在退休前最后一天把自己这个晚年收的闭门弟子叫进办公室,桌上放了一份不算薄的案卷。
罗非眼睛贼溜,瞄了一眼封面,然后心里叹了一口气。
从他踏入这一行开始就知道,每个警探心里都有一个永远迈不过的坎,就是那些在他们手上悬而未决的迷案,这些迷会纠缠他们一辈子,罗非知道,纠缠他师傅的是雨夜街巷里的红玫瑰。
“小非啊……”师傅语重心长,大有要说上三个钟头的架势,罗非猜他又会从五十年前自己如何入行开始说起,于是决定帮他加快进度。
“师傅,这红玫瑰案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吗?”
大概没有料到这兔崽子会突然直捣黄龙,师傅愣了几秒钟,旋即陷入沉默。罗非看他在光影斑驳里几乎可以细数的皱纹与一头银发,忽然后悔。也许从明天起,他再想听这样的故事已不能够了,便生出要扇自己耳光的冲动,不过幸好,他师傅的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伤春悲秋这回事,所以罗非还没后悔完,老人家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介绍起案情来。
“这案子,是你师傅我心里头的一个结,你小子可不能让这个结跟着我进棺材啊。”师傅不厌其烦,把这过去几年来陆陆续续发生的系列案件都过了一遍,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卷宗交给罗非。事实上,如果不是每次在案发现场遗落的红玫瑰,根本不会有人把这些案子归到同一个凶手身上。罗非不是没有偷偷看过师傅心口的红玫瑰,但依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这充其量只能算条刺,一条玫瑰花刺。
“放心吧师傅,名师出高徒,这个案子,徒弟我一定能帮你破喽。”
罗某人把胸脯拍的震天响,在师傅和蔼到几乎能夹死蚊子的笑容里,小罗探长夹着案卷出了办公室。

按理说,以罗非的性格,这种大话他不敢随便在师傅的面前说,但一来他是本着孝心,希望老人家不要抱大遗憾退休,二来反正他也只是答应破案,没说啥时候破案,这无形中给他钻了一个大空子。所以,在师傅走后,孙悟空去了紧箍咒的情况下,小罗探长先撸着袖子结了几桩小案子,因为办的漂亮,颇领了上峰的夸奖。
罗非简直春风得意,进办公室的脚步都是飘飘然的,当然,在人前,他会始终保持形象,所以进办公室后第一眼便看到那个胸前抱着包,坐在自己桌边正东张西望的小年轻。
小年轻一瞅见罗非,立刻紧张地站起来,因为用力过大,凳子“哐当”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连办公室里都有人探头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罗……罗探长,我是来应聘助手的,我叫冯豆子。”
罗非想,倒是个实诚小伙,生怕别人听不见,现在几乎全楼层都知道他的尊姓大名了。
“小冯是吧,来,坐,坐吧,别紧张。”罗非在个人的窃笑声中扶起椅子,然后请他坐下。
“您叫我豆子就成。”
罗非尴尬地笑了笑,“我们还不熟,叫小冯就行了,坐吧,小冯,让我看看你的履历。嗯,北方人,好,北方人好,吃苦耐劳,从前干过这一行吗?”
“没干过。”
倒是理直气壮,罗非把那仅有的一页纸履历往边上一扔,回头问:“那和我说说吧,以前都干过啥?”
冯豆子犹豫了半秒钟,然后道:“厨……厨子。”
显然没有刚才理直气壮了,四周发出窃笑,罗非哭笑不得,问:“你一厨子跑我们警局干嘛来了?”
“这不……找工作嘛。我刚从北面下来,到处找活干,这不看到外头在聘助手,我寻思吧,助手就和伙房里切菜刷碗打杂的一样,应该不难,所以就来试试……”
冯豆子信心满满的表情在罗非诡异的注视下终于受到了一丝打击,他试探着问:“不一样吗?”
“您说呢?”
这一个“您”字把冯豆子逗乐了,“敢情您也是北方人?”
“少和我套近乎。”
罗非一拍桌子,冯豆子立刻收敛表情坐正。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当这是国际饭店的后厨,想进就进——”
“我爸说了,国际饭店的后厨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冯豆子小声道,这话可把罗非前后桌都给逗笑了,要知道,全办公室就数罗非嘴皮子最溜,这小子能拿话堵他,未来肯定是个人物。他们纷纷靠过来道:“罗探长,我看这小子挺机灵啊,要不你先留下试试呗。”
“你当老子买衣服皮鞋,先试试,不好再退?滚滚滚,少给我添乱。”
罗非黑着张脸,把人轰走,冯豆子这会儿缩着脖子不敢随便开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瞅着罗非,仿佛要是不收留他,他马上就能上演饿死街头的戏码。
罗非的脑海中忽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而过,他沉吟片刻,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师傅留下的那份连环杀人案的卷宗扔在冯豆子面前。
“先面个试,识字吧?”
冯豆子点点头,“小时候上过几年学,后来帮我爸抄过菜谱……”
“打住,识字就好,看看这个,现在就看,然后我再决定你的去留。”
冯豆子看了看黑着脸的罗非,小心翼翼地伸手翻开了案卷的第一页,然后猛地跳起来,“呀!死人!”
罗非嘴里叼着烟,鼻子出气,“多新鲜呐!我们这儿不就是死人生意吗?和你们厨子看死猪死牛死鸡一个样,别一惊一乍的。”
冯豆子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太大惊小怪了,于是讪讪地摸着鼻子重新坐回去,之后他倒安静了,虽然有时候翻到那些血腥现场的照片还会惊魂不定,不过靠拼命眨着那双大眼睛掩饰的样子的确滑稽,罗非想,有这么个助手倒也不赖,至少逗起来挺可乐的。
“看完了?”后半晌,罗非脸色变好,他瞧着把案卷推回自己面前的冯豆子,问道,“说说吧,有啥想法?”
“我不知道对不对……”
“甭管,你说就行。”
冯豆子那小表情可太好笑了,他咬紧牙关,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在罗非几乎憋笑的一本正经下,缓缓地说道:“你们没去查查现场那些红玫瑰的来历?”
罗非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讳莫如深地看着眼前这个准厨子,他充其量不过十八,也许更小,要不是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表现,他几乎就会忽略,一个男孩子竟然有那么浓且密的睫毛,还有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唤起他记忆里的某个场景。
“不错嘛。”罗非说。
“啥?”冯豆子一头雾水地眨眼睛。
“十个人看这份卷宗,有九个人就没注意这个细节,你怎么发现的?”
冯豆子意识到自己是被这黑口黑面的小探长夸了,颇有些害羞地笑了笑。
“傻笑什么?快说!”
罗非声音一高,冯豆子又慌了,本来他也没啥经验,就是下意识这么一说,非要有根有据地讲,他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傻不愣登地看着罗非,终于让他破功。
罗非笑着把卷宗收回抽屉,然后说道:“行了,再说吧。明天早点到,我叫人帮你腾张桌子出来,早饭我喜欢吃荟贤里的大饼油条加豆浆,这里是一块钱,买两套,记得叫老头找钱,两套能便宜三毛,那老头死精死精的,别——”
“等……等会儿,您这是啥意思?”
“不懂?自己回去慢慢琢磨吧,傻小子。”
罗非敲他的脑门,拎起外套往外走,直到楼下才听到二楼上那傻小子的欢呼,他下意识笑起来,摇摇头,掐灭烟,离开警局。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留下红玫瑰?罗非边走边想,夜间华灯初上,他双手抄在外衣口袋,缓缓往自己租住的公寓走去。红玫瑰是他或她的标志?还是有什么别的深刻含义?如果是,那又代表什么?罗非已经不止一次仔细阅读了所有的案件记录,迄今为止,所有的案发现场均为第一案发现场,但出于各种原因,现场几乎都已经被经过的路人破坏殆尽,提炼不出任何有效的证据,不可不说是凶手狡猾。第一起案件发生在三年前,师傅追查多年,从被害者身份到几人之间的联系,均一无所获,凶手仿佛只是随机选择了这些人,谋杀的工具也大多就地取材,手段残忍冷酷,不带一丝犹豫,除了那朵红玫瑰。
唯一被精心准备的,美丽而不协调。
罗非站在花店门前,一边和女店员耍贫嘴,同时不着痕迹地询问店里红玫瑰的来源。
“市郊有不少花房往市里提供鲜花的,但这些大花房都很挑剔,如果花店销量不大,他们一般不会供货,特别是红玫瑰。”小女孩最招架不住这种嘴甜舌滑的英俊小伙子。
“给我介绍介绍你们店里的品种吧。”罗非笑眯眯地说。
小姑娘倒是不厌其烦,一一介绍给他听,左不过现在没什么生意,闲着也是闲着。罗非抓了抓下巴,露出为难表情,“好像没有我要找的那种。”
“哪种?说给我听听,也许我知道。”
“花瓣特别厚,像那种丝绒一样,花心是卷起来的,怎么说呢……就像这样的。”罗非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玫瑰花的照片,是他今天临时从证据组抽调出来的。
小姑娘刚看一眼就笑了,“这是特殊品种,名字特别好听,叫午夜丝绒,整个上海只有一间花房培育这种玫瑰,也只给固定几家送货,我们老板曾经想卖,但是花房经理死活不答应,还好他也没答应给别家花店代理,老板也就死心了。”
为了感谢对方的介绍,罗非咬咬牙,预支了部分薪水买了一打玫瑰,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比刚才还受用,只是可怜罗小探长,捧着这一大束玫瑰站在街上,丢嘛觉得可惜,不丢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照理说,红玫瑰是个突破点,以他师傅多年办案经验,没有理由不去查这条线,又或者他查了,也依然没有任何收获?
夜色深了,但大上海的车水马龙丝毫没有停歇,罗非边想案子边往前走,被从身旁经过的两三个年轻女孩子撞到,她们嘻嘻哈哈,似乎正要赶去看什么演出,罗非抬头看,远处亮着两圈灯泡的广告招牌上画了美人与火圈狮子,还有夺目的广告语“世纪演出·美女与野兽”,下头大帐篷入口处人头攒动,骑独轮车的特技演员们正在玩杂耍招揽生意,罗非不知不觉走了过去,只觉一阵眼花缭乱,一张花花绿绿的广告页被送到了自己眼前。
“欢迎光临。”
弯腰做出标准的“请”的姿势的是名小丑,顶一头乱发,抬起的脸上用浓重红白黑三色油墨画了丑脸,半哭半笑的表情在这明晃晃的杂乱背景里显得格外诡异。他似乎笑了,勾起的鲜红嘴角里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但眼睛下浓浓的一滴黑泪刺入罗非的眼,他像是被蛊惑,随人流走进剧场。
一大团、一大团的火焰喷涌而上,野兽嘶吼着跳过火圈,悬挂在半空的双胞胎姐妹正在表演空中飞人,有惊无险的抛接动作引起一片接着一片的欢呼。这里,人挤着人,罗非只觉得汗流浃背,手臂上夹着的玫瑰重逾千斤,花刺扎进皮肤,又痛又痒,他往前挤,借着火光看,有一滴血顺着伤口往下流,在挽起的白衬衣上留下一抹鲜红。台上女驯兽师已经带着狮子离开,小丑们正在做滑稽表演,被逗笑的观众纷纷往舞台上抛硬币,罗非正在合计这个月还能去师傅家蹭几顿饭时,有一名小丑蹲在他面前,他摘下圆顶小帽递到罗非面前,帽子下那头乱发,后脑勺还扎小角,是一开始招徕他的那个。
“你是盯上我了是吗?”罗非笑了笑,他本来不是吝啬的人,不过那把花实在太贵,他想了想,忽然把那捧红玫瑰一股脑塞进小丑怀里。
“送你了,还挺贵的,多养几天吧。”
背光里,小丑被掩在乱发和油墨下的眼睛又黑又亮,旋即他站起来,从花束里抽出一朵,轻轻一吻,然后抛回给罗非。
还不等罗小探长反应过来,小丑已经咧开嘴大笑着跑回后台,罗非玩味地捏着那支玫瑰,哭笑不得地想,自己调戏人家不成,反被调戏了。
“谢谢大家的光临,今天的表演到此结束,期待你们的再次驾临。”最后上台的似乎是马戏团的负责人,他中年光景,穿一身体面新衣,红光满面,罗非怀疑他喝过酒,他目光在舞台上无意义地搜寻着,总觉得有人正在看他,但或许只是错觉,这是有金红两色的亮片从天而降,众人欢呼,随后涌出帐篷。
罗非挠了挠头,正要往外走,有什么擦过额头,他停住脚步低头看,那红色的原来是花瓣。他弯腰捡起来捏在指尖来回摩挲,花瓣厚密如丝绒,借着火光,上面仿佛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融光。罗非目光一凛,虽然玫瑰作为证物无法长久保存,但他跟着师傅曾经看过许多次,这正是午夜丝绒的花瓣。
那道目光再次如芒刺在背,罗非回头,舞台上只有少许几人在捡拾散落的钱币,灯火稀落,小丑的脑袋被光勾勒出一个毛茸茸的轮廓,仿佛是接收到注视,他抬起头看向罗非,亮片还在散落,模糊了他的面容,罗非略微眯起眼睛,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十年前有一面之缘的男孩。
“丑,收完钱没有?别拖拖拉拉的。”中年男人粗蠢的声音从舞台后传来,小丑笑笑,转身跳下舞台,消失在帘幕后头。

那一晚,罗非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北方厚密的大雪,旋即雪片变成花瓣,将他淹没。
午夜丝绒的花瓣。
他觉得自己在下沉,沉入一个男孩漆黑的眼底深处。

冯豆子有个好处,大约因为觉得自己白捡了一个助手的工作,所以干活十分卖力巴结。今早踏进办公室的同僚纷纷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地板光亮,玻璃一尘不染,几乎堆成小山的垃圾桶也被清理干净,特别是罗非的那个猪窝角落,冯豆子乖巧地把杯子洗干净,泡上茶,给一个个人送过去,等罗非打着哈欠踏进办公室时,变成每个人都向他夸冯豆子。
“什么情况?”罗非看着自己整洁如新的办公桌,以及那套大饼油条,再环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捧着热好的豆浆走进来冯豆子身上。
“烫烫烫,探长,你怎么才来,豆浆都凉了。”
“那这是啥?”
“我刚找楼下的杜阿姨借炉子和锅热了热,赶紧的,趁热喝。对了,这是找下来的零钱。”他乖巧地把钱放在桌上,罗非本来正为没睡好而低血压,看着他一时火气都灭了,默默地坐下来吃早饭。
“罗非,你捡了个宝贝回来呀。”同僚回头打趣。
“你要吗?半买半送,大家同事一场,给你个好价钱。”
“探……探长,您不要我啦?”冯豆子可怜巴巴地瞪着那双大眼睛看牢罗非,小探长脑仁炸疼,他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饭,打了几个电话,然后边抹嘴边起身往外走,见他没跟上,回头不耐烦地道:“还不跟上?等我抬轿子请你?”
“诶!”
两个人走出警局,冯豆子欢欣鼓舞,从包里掏出小本子和笔,问:“咱们今天干啥呢?”
“要不带你逛逛?”
“真的?”
罗非一拐子敲下来,“你当进城走亲戚呢。”
“这不是您说的嘛……”冯豆子委屈地摸着被敲的头,“我想是不是该去查案了。”
“算你识相,这个地址,你去查查。”
罗非把一个郊区的地址交给冯豆子,“认识吗?”
傻小子脸红摇头,罗非抽一根烟,挠了挠头,“也是,你初来乍到,让你自个儿去的确不合适。看你初来乍到,我带着你跑一趟,你也跟着好好学学。”
“好嘞。”
于是罗非开车,带着自己的新助手踏上了办案的漫漫征途。
花房开在浦东三林,周围比较荒凉,除了大面积的花田,接待罗非他们的是这里的经理,看起来倒不像花农,虽然有些年纪了,举手投足却都十分洋气时髦。
据这位靳先生说,这种玫瑰是他们花房特别培育的,别的花房几乎没有这么美妙的丝绒质感花瓣,由于量小,所以他们也只供应上海一些酒店和高级餐厅使用,基本不向花店代理销售。
罗非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证物袋,“麻烦靳先生看看,这种是否是午夜丝绒的花瓣。”
“没错,的确是。”
罗非觉得有意思起来,他把证物袋收回扔给冯豆子收起来,然后问:“那有没有可能别的人从你刚才说的这些渠道获得这种花?”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据我所知,这些与我们合作的机构都是体面的场所,而且收购这些玫瑰的费用也不低。”
“那就奇怪了,这花瓣是我昨天在市里一个马戏团表演现场捡到的,量不小,总得拆了几十朵。”
靳先生脸上瞬时露出心疼的表情,“那么好的花竟然拆了……”
“能否请靳先生提供一下所有收购这种午夜丝绒的商铺的名单?”
这句话一出,对方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咳嗽一声,并不接话。冯豆子看看罗非,他观察片刻后问:“之前是不是已经有人来找过你?”
“罗探长,我看你也是明白人,咱们明人就不说暗话了,这些可都是我的大客户,我这花房你们也看到了,面积不算大,靠了这种花才刚刚收支平衡,我不想为了这种小事得罪客人。这话,我对着之前来的老探长也说过,想必你是知道的。”
“小事?”罗非反问,“也是,对你来说,花比人命值钱。”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罗探长,我也要养家,我这儿还有不少工人,都指望这儿的工钱糊口,谁比谁的命更值钱?”
他这样一说,罗非沉默了,冯豆子忽然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这儿再不济还能去别处找工作,怎么可能和死了的相比?他们的家属又该什么办?”
“这位小朋友是刚出来当差吧。”靳先生笑说,“那也该打听打听出事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可不愁——”
“靳先生,你自己说的,谁比谁的命更值钱呢?”罗非笑着反问,靳先生讪讪的别过头,“靳先生不方便就算了,我们走吧。”
冯豆子还呆着,罗非轻拍他后脑勺,带他离开花房。
两个人上了车,冯豆子急了,问:“他不肯给怎么办?”
罗非点了一根香烟,把车远远地停在花房斜对面,然后熄火。
“急什么,傻小子,他不肯给,自然有人能给。”
“谁啊?”
“我们进去的时候不是有工人在装箱吗?我看了,就是那种花,他不讲,送货的人总知道,鲜花不能等,他们今天一定能送完,跟着送货的就行。”
冯豆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随即他又小声道:“探长,你说这姓靳的会不会是凶手呀?他不是直接就能拿到这种花吗?”
“这种花是他的独家产品,这样做太危险,如果真的是他,我们问他要名单的时候他应该会给,至少要把自己摘干净。”
“那万一他是故意的呢?”
“啊,你这么一说倒也有道理,我们正愁找不到杀人动机,也许还真就是仇富。”
“对啊对啊!”
“对你个头。”罗非白他一眼,“做生意这么势利的人多半胆子都小,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杀人。”
“那也只是你的猜测……”
“哟呵,出来第一天就敢这么和我说话了?你还没过试用期呢知道吗?”罗非最喜欢扮黑脸,从前和师傅一起审犯人,也大多由他当恶人,是以黑口黑面惯了,白瞎那副好皮囊。
“我错了,我错了,探长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一回。”
这是冯豆子另一项好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注意到没有,刚才我说话时候他的表情。”
“没啊,我光顾着看您啦。”
“少拍马屁。”罗非一边暗自受用,一边继续道:“他一直强调那些花的买主都是体面人家,能让他这么傲气,又不肯得罪的客户想来多半是高级场所,我大概也能猜到是哪些地方。但是当我说那些花瓣出现在马戏团时他竟然完全没有惊讶,却只是心痛这些花被这样处理。这说明什么?”
冯豆子低头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道:“他早就知道那些花在马戏团?”
“还不算太笨。即便需要鲜花,普通的就好,毕竟只是拆散成花瓣使用,何必非得是午夜丝绒这么昂贵的品种?况且马戏团也不像是用得起这种花的地方,姓靳的不会不知道,但他为什么要把花卖给马戏团却又刻意隐瞒?”
“也许根本就不是卖给他们的,也许是他送给马戏团的呢,这样就不能算客户了吧。”
“那就更不可思议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为何要这么做?”
“要么他是凶手,想栽赃给马戏团。”
“要么他知道凶手就在马戏团里,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他不敢说。”
“快!快!车!”冯豆子指着缓缓开出花房仓库里那辆货车喊道。
“不急。”
冯豆子傻眼,但过了没多一会儿,仓库里又驶出一辆小货车,车停下来,有个工人单搬了一个箱子放在车后,姓靳的耳提面命了一番,司机点点头,然后把车开出了仓库。
罗非嘴角擎着笑,发动引擎,“看见没,要追的是这一辆。”
罗非的车落后着一直跟着那辆小货车进城,司机倒也没耽搁,虽然开的不快,赶在午饭前也就到了。罗非也在远处靠边停下,他下车,仰头看着那块硕大的招牌,白天看起来有点破旧,美人不够美,狮子也显得落魄,但无疑的,正是马戏团的大帐篷。
冯豆子也下车来,他把手搭在额头上,眯起眼睛一起跟着打量。“看来咱们猜的没错。”
“有活儿干了,小豆子。你去查查这个马戏团,从哪里来,在这里待了多久,还要待多久,都有些什么人,记住,机灵点,别打草惊蛇。”
“好嘞,那探长你去干嘛?”
“我得去重新查查那几个受害人,也许他们共同点找到了。”

罗非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奇怪,他最近总是做梦,梦里北方的大雪从未缺席,但他看不清那男孩的脸,一会儿又热火朝天,他被挟挤在人群之中,如囚牢。一转身,看到那名小丑正捧着那束玫瑰,他笑,看不分明,脸上浓墨重彩,也一并掩盖了他的真心。
怪哉,他问,小丑哪里来的真心?
他不敢嬉笑怒骂,将真心藏在哭笑不明的面具之下,时间久了,也许连真心为何也不能分辨,只那双漆黑的眼睛,亮,如天边辰星。
罗非忽然醒来,最后一个离开的同事也关了灯,只他桌角一盏台灯亮着,他忽然警觉坐起,看到那块线索黑板前的桌角上坐了一人,正歪着头看。
“谁?”罗非问。
那人扭头,黑暗中眼睛如辰星般闪亮,罗非愣住,疑心自己还未睡醒,然后冯豆子笑着捧来一个油纸包,“醒啦?我想探长你一定饿了,买了两个油饼,夹萝卜丝炸的,可香了。”
“孙阿婆的油墩子啊,好东西。”
油香气钻进鼻子,罗非瞬间清醒过来,三魂归位,他接过来,也不怕烫,大口咬下嚼起来。
“查的怎么样?”
“我刚才在看探长你列的这些人,越看越觉得害怕。”
“怎么了?”
冯豆子掏出自己的小本子,用一种很幼稚的字体密密麻麻记了不少,他看了笑道:“呵!打听的还真不少,来,给我说说。”
冯豆子坐下,他想必刚从外头回来,衣服上有一种凌冽气息,混杂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花香。
被掩盖在浓重油炸香味下的玫瑰花香也能被闻到,师傅总说,罗非有一只狗鼻子,天生吃这一行饭。
冯豆子揉了揉鼻子,在灯光下指着自己的小本子道:“这个马戏团是五六年前开始到上海来表演的,上海不是他们唯一的站点,平时全国各地跑,但是每年的9月,10月和11月三个月他们会在这里驻扎,表演也不是很紧凑,每三天开一场,基本收入全靠观众门票和现场丢的钱,不过我查到,马戏团老板也会兼带卖虎骨酒和膏药。探长你昨天去那场是他们这个月的最后一场,今天靳氏花房送去的玫瑰应该是为下一场演出做准备的。”
“嗯,我知道你刚才说的害怕是什么意思了?”罗非擦了擦手,走到黑板前,“第一个受害者死于三年前的10月11号,第二名死于两年前的9月27号,第三名和第四名死者分别死于一年前的10月20号和11月3号,正好是马戏团来上海演出的时间段。靳氏的午夜丝绒也是三年前培育出来的,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对了,马戏团都有些什么人?”
“一个团长,一对双胞胎姐妹是表演空中飞人的,两个驯兽师,八个人表演杂技,一个魔术师,四个演小丑的,顺便干点打杂的活。”
“就这些?”
“啊,是啊。这还是我从扫地大爷那儿问到的,他经常在他们后台那块儿转悠。”
“每个人都能接触到花?”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进不去,估计得问里头的人。”
“人太多,一个个盘问怕是要打草惊蛇。”
罗非双手叉腰看着黑板,刚想说话,桌上的电话铃突兀响起。他回头看墙上的钟,晚上十点多,以罗非的经验,这个时候的电话通常不会有好事,他朝冯豆子抬抬下巴,示意他来接。
冯豆子走到桌边,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然后拎起电话。还不等他开口,对面有人急吼吼地喊道:“喂,是罗探长吗?我是浦东分局的大牛……”
“等等,探长,找你的,好像是急事。”冯豆子赶紧把听筒交给罗非,他头疼地接过来,那头大嗓门和敲锣一样,“罗探长,是罗探长吗?太好了,你还在,不然我得打去你公寓了。”
“快说,啥事,我这儿正忙着呢。”
“死人了。”
“谁死了?”
“昨天你让我帮忙查的那个花房的负责人,靳有年,他死了。”
“什么?”罗非立刻沉下脸。
“今晚接到报警,花房的一个工人因为忘记东西,回去的时候看到花棚里亮着灯,以为哪个大意,走的时候忘记关灯,走过去看,发现是靳有年坐在那儿,垂着头,也不知道在干嘛,他走过去和他说话,谁知刚一碰他就从椅子上摔下来。初步判断是被人勒住脖子导致窒息而死,凶器目前还没找到,我已经派人把现场保护起来了,要不你来看看?”大牛说完,压低声音道,“这事有点蹊跷,我知道你师傅之前在查的那个案子也和什么花有关,这靳有年不会也是……”
“怎么?”
“靳有年倒地的地方散了一地的那种花。”
“我马上就赶过来。”
挂了电话,罗非简单收拾一下桌子,然后对冯豆子道:“今儿太晚,你先回吧。”
“是出了啥案子不?要不我跟您一起去吧。”
罗非犹豫一下,他看冯豆子一脸诚恳,心里一软,竟然答应了,“跟着也行,但一会儿别添乱,在我边上看着。”
“诶!”

靳氏花房门口被拉了黄色的警戒线,巡捕们在外头忙来忙去,幸好深夜,又在郊区,没有讨厌的新闻记者来搅扰,罗非他们到的时候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正守在门口抽烟,见到他俩,马上站起来迎上前。
“罗探长,你可算来了。”
“怎么啦这是?”
大牛立刻把罗非拉到一旁,小声嘀咕,“罗探长,你看,这都快到年关了,在我的辖区出这档子事,我年底不好看啊。”
“那我给你画两笔不就好看了。”
“您老就别给我开玩笑了,这案子你到底有没有把握了结啊?我可是帮过你忙的,别临了给我来这一出。”
罗非眯起眼睛打量他,大牛立刻陪起笑脸,“我和你不一样啊,这上有老下有小,全指望着年底这点子奖金,眼瞅着这一年太太平平过去了,这……”
“少废话,我先进去看看。”
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看着人高马大,性格特别磨叽,罗非不搭理他,朝冯豆子一招手,两个人进了花房。
“小心,别踩着这儿。”罗非边走边看,还耳提面命地对冯豆子说,他仔细查看了整个花棚,这里面积不大,温度很高,但是设有办公桌椅,似乎更像是靳有年工作的地方。他倒在地上,脸色青白,眼皮下垂,牙关的肌肉绷紧,脖子上有一条暗红色血痕,皮肉已经豁开,似乎是被什么细而坚硬的事物勒住脖子导致窒息。在他身后,散落了一地的午夜丝绒,它们原本被装在一个纸箱里,那纸箱看着有点眼熟。
“小豆子,这箱子不是今天他送去马戏团的那个吗?”罗非蹲在纸箱边问。
“是吗?我没看清。”冯豆子也走过来,他脸色很差,还没等罗非说下一句话,便跑出去吐了,四周一片笑声,大牛面带同情地走进来,“怎么样?”
“不好说,不过我们白天刚刚盘问过他关于那个案子的一点情况,晚上他就死了,又是巧合?”
“那你的意思是,这案子还是和你师傅那案子有关?”
罗非当然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瞥了他一眼,然后开始在花棚里仔细搜索,根据伤口判断,凶器至少是钢丝一类的东西,不过花棚里不确定因素太多,环境又杂乱,虽然在罗非赶到之前这里已经被保护起来,不过这一点倒是和凶手之前选择的犯罪现场略有不同,那四起案子几乎都发生在人来人往的公共场合,现场破坏大,几乎无法找到任何犯罪者的痕迹,但这里不同,这里更密闭,环境也更稳定。
罗非不信在这里完全找不到任何线索。
“那个发现靳有年尸体的工人在哪儿?”
“你,去看看他醒了没?”大年对自己的手下说。这会儿冯豆子已经吐完了,他一张脸惨白地回到门口,既想进去,又心有余悸地瞄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罗非翻了个白眼,示意大牛先把尸体运去给法医。那个工人已经醒了,在巡捕的陪同下来到花棚,他看起来和冯豆子差不多,两个人站一块儿没说话,罗非看到差点笑出来,对同样在笑的大牛骂道:“还不让你的人搞点热乎的来。”
免得刺激工人,罗非让他到外面说话,冯豆子也松了一口气,找了两张凳子给他们。罗非观察那名工人一会儿,然后道:“你不用害怕,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喔。”那工人心有余悸,捧着热水杯子的手还在抖,冯豆子有点同情他,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
“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罗非问,冯豆子赶紧翻开本子做记录。
“陈……陈友,长官。”
“在靳有年的花房做什么?”
“负责施肥。”
“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一年多。”
“说说今晚的经过吧。”
陈友打了个哆嗦,他喝了一口热水,然后说道:“我是六点钟放工的,因为老娘最近生病,我和工组长商量提早一点回家,他答应了,结果走太急,忘记把之前托别人给我带的一张土方单子拿回去。”陈友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张药单子,“就是这个。我就想赶紧回去拿,明天白天可以让我媳妇去抓药,花房晚上有时候有人上工,我想回去碰碰运气,过来的时候看到花棚有灯亮着,门也开着,我还想运气真好,就进去拿那张药方子。走的时候我想看看谁还在,打个招呼,结果看到老板坐在花棚了……”
陈友又打了一个寒战,罗非容他缓一缓,并没有催他往下说,而是转头对冯豆子说,“你去查查他们的上工放工记录。”
冯豆子一溜烟跑了出去,罗非想了想,问道:“这里花的对外发送运输是谁负责的?”
“好像是老板自己。”
“没别人?”
陈友想了想,摇头道:“这些事我是不知道的,我们组长也许知道,不过老板不是坏人,他经常和我们一起干活,发工薪也挺准时,之前那个卖的特别好的玫瑰花就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品种,那花他特别上心,就种在那个小花棚里,几乎都是他自己在管,外人不让插手。”
“是这种吗?”罗非拿出那张照片给他,陈友看了,点头,“就是这个。刚刚种出来的时候花房来了好些人,都想找老板进这种花,说一定大卖,大家都可高兴了,觉得这下子有好日子过了,谁知老板没想大批量种,就还是那小花棚那么大面积,他把别的客人都打发了,就只给那些大酒店大饭店固定送花。”
“这就怪了,论理这样的赚钱机会谁会放过?”
“谁说不是呢?那会儿花房里人人都在议论,但后来老板这么决定了,大家也就不在说什么了。说实话,咱们花房不大,周围还有好几家呢,但花是我们这儿种的最好,虽然客人不多,生意不大,大多是回头客,也挺好的。”
“你不是不知道这块的事嘛?”罗非笑着反问。
陈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来的统共那几个体面人,经常看见,也有洋人,说话特别客气,还带礼物,老板都分给大家吃。”
冯豆子已经找来了工人册,跟着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据他说是花房的副经理,接了通知,半夜三更赶来。
“请坐。”罗非让冯豆子又搬了凳子过来,“怎么称呼?”
“鄙姓罗。”
“呵,还碰上本家了。老罗是吧,你在这里主要负责哪方面工作?”罗非边问,边翻看工册,上面详细记录了每个工人上工下工的时间,还有请假休息,应该是方便账房开薪水。
“我主要管账房,兼着管工人的排班。”
“那这个也是你来管?”罗非晃了晃那本工人册。
“是,长官。我们花房小,说不好听的,连经理自己都松过土施过肥,许多事亲力亲为的,咱们自然也不好推脱。我年纪大了,起得早睡得晚,老婆带着孩子又在乡下老家,横竖一个人,所以兼了这个差事,明天最早来开门,洒扫,然后给工人登记,晚上等人都走了再锁门,月底算工薪也心里有数。”
“那今晚你是最后一个走的咯?”罗非眼睛一亮。
“因为是月底,我要对账,所以走的晚了些,那会儿已经七点多了,出来看到经理还在他那间小花棚里坐着,我想,这花都送出去了,他该放心了,谁知有一箱搁在桌上,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说是弄错了数目,回头补给别家。因为这花一向是经理自己管的,连帐和发货都是他亲自操办,所以我也不好多问,就问他回不回去,他说还要见个客人,让我先回,因为他手里也有一条钥匙,我就先走了,没想到……”老罗叹气。
“他对这花的事这么上心吗?”现在在罗非看来,靳有年的谨慎有点异于寻常,他培育出这个品种,又不敢让它过多的被世人了解。事与愿违,偏偏凶手以“午夜丝绒”做标记。三年前,第一起凶案发生,“午夜丝绒”也正是这一年被培育出来,被靳有年当宝贝一样藏在掖着的花却出现在马戏团,偏偏凶案发生的时间又是马戏团来上海演出的时间段。一切似乎都纠缠在一起,而今天,自己因为花的疑问来找靳有年,当晚他就被杀,是凶手慌了?还是凶手改变了作案风格?
或者,凶手想向外人传递什么样的信息?
回局里的路上,冯豆子已经困得快打盹了,刚来工作第一天就熬那么晚,还没有一句废话,罗非不是不满意,本来他也没对助理有多高期望,一开始还当这个小厨子不顶用,现在看来,出来怕见尸体,别的倒也没想象的差。
“你住哪儿?”罗非问。
“嗯?”冯豆子睡眼惺忪,抹了一把嘴。
“问你住哪儿,我开车送你回去。”
“喔,没事,我自己回去得了——”
“你不看看外头现在几点了,自己回去?我看你别还没到就睡马路边了。别磨叽,快说,住哪儿?”
罗非一骂人,冯豆子就精神了,他彻底清醒了,坐正之后四处看了看,问:“这是哪儿?”
“还能卖了你不成?”罗非笑骂,“给我地址。”
冯豆子犹豫着嗫嚅道:“说实话吧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住我爸一老朋友家,离警局不远,让我走着回去我认识,但地址我真说不清,要不探长你捎我回警局得了,我可以走着回去。”
罗非也是气结了,但一看他那双大眼睛,到嘴的话又咽回去了,只好发动车子开回警局。冯豆子一路小心翼翼陪着许多小心,唯恐罗非一恼把他开除了,但罗非和颜悦色,还告诉他回去早点睡,也免除了他第二天一早去荟贤里买早饭的活。
“我这儿出勤是机动的,明天别太晚到就成。”
“那我明天干啥,探长?”
“你来了我告诉你,赶紧回吧。”罗非抽出一支烟,趴在方向盘上,漫不经心地应着冯豆子的道别,看着男孩子抱着包,认了认路后往前走,等他的影子拐弯后罗非下车,他踩熄了烟,然后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跟踪学是刑侦的基本功,罗非的成绩一向很好,但在夜深人静的大马路上盯梢一个人还是有难度,幸好走在前头的人始终在认路,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被跟踪了。罗非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怀疑起这个傻小子,可是他天生多疑,昨晚他回来时候身上带着玫瑰花香,买油墩子是他好心还是有意掩盖身上的味道?
罗非隐身在对面马路的廊柱子后头,看着冯豆子摸上一栋老旧的公寓楼,他心里细数,一分钟后,位于五楼东边的一扇窗亮起了灯,窗帘半开着,冯豆子边摘包边回头应了一声,好像是在和谁说话,然后把窗帘拉上了。
罗非摇摇头,心想自己大概睡眠不足,才会起了这怪念头,他嗤笑着往回走。
房间的灯很快就关了,五分钟后,一个身影再次离开公寓,这回他没有佝偻着脖子,而是脚步轻快地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法医报告是一早上送到罗非桌上的,他正躺在沙发上睡觉,因为太晚,他想着回去刚睡下又得起床,索性在局里对付一晚得了。他打着哈欠去盥洗室漱了口,洗了把脸,然后翻开报告。因为花棚温度高,死亡时间大概在晚上八点到八点半之间,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凶器为钢丝一类的物品,不过法医在死者脖子上分析出一种油料,是用来保护钢丝不至生锈的。罗非抢了同事的一根油条,边嚼边看,对方愤愤不平道:“你家豆子呢?怎么不给你买早饭?”
“傻小子昨晚跟我跑现场,回去晚了,我让他不用赶早。”
“哟!咱们阎王开窍了,知道心疼人了。”
“滚,一天天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可是实话实说,从前给你当助理都待不住三天,那小子不错,人又热心,可千万别再把人吓跑了。就当可怜可怜哥哥我们,买个早饭不容易。”同事看着罗非手里剩下的自己那半根油条,咽下了口水。
罗非看着油条,又看着报告上说的油料,忽然问道:“哪里的钢丝需要经常维护不让生锈?”
“工厂?电力公司?这可多了去了。”
罗非下意识去摸烟,结果在风衣口袋里摸到了一张纸 他掏出来看,正是那天马戏团的广告纸,印刷十分廉价,油墨都花了,但依稀能看到走钢索的人影。
钢索?钢丝?又是马戏团?
罗非把广告和报告一起扔在桌上,这指向过于明显,但现在他手头上除了那个吻合的犯罪时间和“午夜丝绒”之外,其余都不过只是猜测,似乎不足以让他拿到搜查令,除非他能拿到更进一步的证据。想着,他拿起电话拨到他师傅家,“喂,师母是吧,我小非,师傅在家吗?”
“小非,你怎么好久没来家里吃饭啦?是不是最近工作忙啊?”
“还成,我倒也盼着不忙。”
“忙也要当心身体晓得伐?你师傅出去钓鱼去了,你有急事找他?要不要我去把他叫回来呀?”
“别忙了师母,也不是特别急的事,等师傅回来了您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行,我一定告诉他,空的时候记得来家里吃饭,师母烧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
“好,等忙完这个案子我一定来。”
罗非只能又给大牛打电话,让他尽快查一下靳有年的个人情况,大概是盼着罗非能尽快破案,还没等半小时他就回电话来了。
“这个靳有年不是本地人,七年前从宁波到的上海,最开始给边上的一两家大花房打工,他人精明,又很有头脑,在老板身边待了一段时间,很快上手,学了那一整套生意经,五年前他自立门户,因为规模不大,也不太抢生意,又懂规矩,所以倒也没怎么被欺压。”
“他的经济状况呢?”
“花房的收支平衡,不太赚钱也不亏欠,不短工人工资,所以应该不是经济纠纷。”
罗非知道,靠着“午夜丝绒”的收入,他应该可以维持花房的基本运作,但还是那种感觉,他太低调了,以他的能力和头脑,想要盖过别家的风头不是不可能,可他情愿籍籍无名。
“他来上海之前的情况能查到吗?”罗非问的时候眼角扫到冯豆子抱着包的身影,他躲躲藏藏用手捂着脸,罗非站起来指着他,又指了指自己桌边,冯豆子一步三挪,磨蹭过来。罗非用手按住电话,问:“这脸是怎么回事?”
冯豆子嘴角青肿了一小片,本来就白皙的脸颊上浮着四条浅浅的血条子。罗非心里头一小撮火苗腾地往上蹿。
“没……没事。”
罗非张了张嘴,意思“回头再问你”,然后专心听那边大牛汇报,“我已经托我朋友在查了,他一会儿给我电话,你等着。”
罗非“嗯”了一声,挂断电话,横眉冷对冯豆子,他卖乖地冲他笑了笑,随即雪雪呼痛。
“怎么回事?”
“早上起来吧犯困,没睡醒,撞……撞的……”
“真稀罕!来,领我去瞧瞧!你亲戚家墙长这样还是门长这样?”罗非指着他的脸吼道,“谁打的?”
“真……真是我自个儿撞的……”“别让我问第三遍。”
“您还是别管了,真没事,下次我会小心的。”冯豆子快被罗非杀气腾腾的脸给吓哭了,还真怕他会不依不饶,还好这会儿桌上的电话又响了,冯豆子赶紧指着电话道,“探长,电话,电话响了。”
罗非狠狠地从鼻子出气,隔一会儿才拿起电话,“嗯,是我,怎么说?”
“你猜怎么着?靳有年因为在宁波待不下去了,听人说上海机会多才来的上海,但这家伙也不是宁波人,我那边的朋友查到,他是14年才到的宁波,在那之前他一直在北平定居。”
罗非皱眉,“什么原因?”
“不清楚,但依我的经验看,这种突然迁居的,不是家里遭逢突变就是在老家坏了事,逃出来避风头的。不过也难说,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谁也说不准,要我去北方再查查他的老底吗?只要他没改名换姓……”
“改名换姓也得查,整件事的突破口就在这个靳有年身上。”罗非咬牙切齿,“还有,你再帮我查一件事,这靳有年开花房哪来的钱?”
“自己攒的吧?”
“你攒两年试试,能攒到多少?我看过他家工人的工薪,他在别家打工也左不过这个数,就算再省,也不可能在短短两年时间里攒齐这些家当,你去查查,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收入来源。”
北平,偏偏是北平,罗非自入了这行起,对于直觉这件事是嗤之以鼻的,刑侦破案是科学的事,一切都建立在严谨的推理和铁一般的证据上。可是最近他越来越觉得,这个案子似乎和他的记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这,又逃不开那个神秘的马戏团,看来有必要要走一趟了。
冯豆子已经倒了一杯开水放在罗非的手边,见他挂了电话脸色还是很黑,不敢说话,乖巧地坐一遍。
“我现在烦案子的事,饶那混蛋一马,你回去带个话,就说是我罗非说的,要再敢对你动一手指试试,我就有本事打得他连他老娘都不认识。”罗非拿起杯子,吹了吹,喝了一大口,“打狗也得看主人,敢打我罗非的人,我看他是不想在上海滩混了。”
冯豆子连连点头称是,罗非这才稍微平了点气,他站起来走到黑板前,在另一半写了大大的“1914年 北平”,冯豆子不解地看他紧接着在旁边打了一个问号。
“这是啥意思啊探长?”
“1914年,靳有年离开一直定居的北平去了宁波,对一个北方人来说够远的,待了两年,实在混不下去,听人说大上海遍地机会,于是在1916年又举身来到上海找工作。刚开始他给别的花房打工,做过一段时间账房先生,经常跟着老板谈生意,因为十分上心,也许他早有打算,于是学会了花房的一整套运作,两年后,也就是1918年,靳有年开了自己的花房。”罗非写完,拉了一条横线,写下了“马戏团”三个字。
冯豆子也站了起来,他紧张地看着罗非把整条线给串联起来。
“真巧,根据你昨天调查的结果,马戏团是在17、18年期间来上海第一次做了演出,现在我姑且还没找到他们之间必然的联系,但是紧接着1920年,‘午夜丝绒’被靳有年培育出来了,就在这一年,红玫瑰案的第一名受害者出现了,死亡时间是1920年的10月11日,在正好是马戏团在上海演出的时间。我查过靳有年花房的记录,‘午夜丝绒’是在那一年的九月首次培育出完整的植株,甚至还没有开始面向市场,凶手竟然已经能够拿到这种花,可以推测,凶手和靳有年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后来证明,尽管靳有年再三解释这种花只供给个别酒店与饭店,但事实上,他另外安排送货到马戏团,并且是不收钱的。真大方啊!外面炙手可热的花直接送人,量还不小,马戏团也不客气,直接现场撒。然后,昨天,我们刚刚去找靳有年调查花的事,晚上他马上就被谋杀,现场有‘午夜丝绒’,时间是10月30日,至少这两项都符合了红玫瑰案的特征,还有,法医送来的尸检报告上推测,凶器是刚刚上过油的防锈钢丝。也许,凶手就在马戏团里,他知道警察去找靳有年,担心事情败露,于是决定吓人灭口。”
冯豆子咽了口口水,问:“那……那为啥,为啥不……”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为什么凶手不把靳有年约到外面?像他之前杀的那四个人一样是吗?”
冯豆子点点头。
“迄今为止发生的凶案靳有年知不知道我不确定,但我趋向于不知道,否则他不会继续种植,至少为了避嫌。他很谨慎,躲在上海郊区的花棚里埋头工作,到底是为了躲避什么?”罗非拉了一个大大的箭头回到1914年上,“也许是因为1914年发生的某件事,让靳有年远走他乡,他也许都不叫靳有年,隐姓埋名躲在上海郊区,但有人逼着他暴露,甚至要杀他,为了灭口?”
“也许是报仇呢?”
“什么?”
罗非回头看着冯豆子,他眼神迷茫,一直盯着那面黑板,脸颊因为指痕而略微肿胀起来,衬着白皮肤,显得有点触目惊心。
“我说也许是为了报仇呢?否则干嘛下那么狠的手?”
罗非低着头,然后走开了,只剩冯豆子还站在原地发呆,忽然脸上一冰,他清醒过来,见罗非嘴里叼着烟,把一个布包塞自己手里,那里头包着冰块。
“赶紧敷敷,楼下杜阿姨可真喜欢你,听说你脸肿了,到处张罗冰块,老太太差点拿菜刀去砍人。”
冯豆子“噗嗤”笑了,他用冰块小心敷在脸上,果然热辣退了些。罗非双手叉腰看着黑板,满意地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年头杀个人多容易,还整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像凶手在说,赶紧来找我吧,找到我你们就找到真相了。”
“探长,你说凶手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怎么觉得你挺同情凶手的?”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呀,肯定他们做了什么,凶手才会杀人。”
“那我问你,你就不恨打你的那个人?”
“恨吧。”
“傻小子,什么叫‘恨吧’?到底恨还是不恨?”
“这哪能说的清楚啊,总不见得今天我在大街上被疯狗咬了也得咬回去吧。”
“你倒挺想得开。”
冯豆子别开头,看着窗外,喃喃道:“也可能我现在啥本事都没有,也许有一天等我有这个能力了,也能像探长说的那样报复回去。”
罗非沉默,男孩的头发乱糟糟的,像小动物的茸毛,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头,但是这个想法被电话铃打断了,罗非掐灭了烟,走过去接通。
“不查不知道,一查不得了!”大牛在电话那天咋咋呼呼,罗非没好气地骂,“别耍贫嘴,快说。”
“我托了好几个关系,一路查到北平,你猜怎么着?这靳有年果然改了名字,他原名靳大勇,天津人,是青帮在北平堂口下头办事的一个跑腿,13年冬天的时候,他们几个人犯了一桩大事,杀了人一家五口,青帮当时出面把这件事压了下来,但是也把这几个人逐出了帮派,这件事过去十年了,又被青帮掩着,难怪查不到,这不怪你师傅……”
“什么玩意儿?继续说!”罗非骂道,但已经笑不出来了,他觉得自己的预感可能真的成真了。
“我一听有几个人,就来劲了,让那个朋友赶紧一起查了,好在现在青帮在北平的势利没那么大,他很快查到了。”大牛把名字一个个报出来,罗非看着那块黑板,想到师傅最后几年每天晚上挑灯对牢案卷犯愁的背影,忽然觉得想笑。原来是这么简单的关系,十年前,这六个人犯下灭门血案,十年后,现在其中五个人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个到底是凶手还是最后一个被害人?
“被灭门的那家人还有什么亲眷在世吗?”
“听说还有个小儿子,当晚学堂放课晚,又赶上北平的第一场雪,因为和同学在外头玩了一会儿,反而逃过一劫。”
“知道他多大年纪吗?”罗非声音干涩地问道。
“这个我没细问,总不过7、8岁吧,正是贪玩的年纪。凶案发生后,男孩子被送去了孤儿院,之后就不知道下落了。”大牛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你不会以为是这个小儿子动的手吧?”
“谁知道呢?”罗非揉了揉眉心,“谢了大牛,这次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回头我做东专门谢你。”
“咱哥俩谁跟谁啊!你尽快结案就是帮我大忙了。”
“行!那我也不和你客气了,了结之后请你喝酒。”罗非挂了电话,立刻从抽屉里取出手枪塞进枪套,对一旁看着他的冯豆子道,“这事你就别跟去了,有危险,在这儿等着,顺利的话晚上我带你去我师傅师娘家吃糖醋排骨。”
说完罗非立刻杀去局长的办公室申请逮捕令,那老头大概已经是唯一还坐那个位置的华人,又和罗非师傅关系很好,所以几乎对他这个徒弟有求必应。他知道自己老朋友这个案子跟了三年多,如今总算有了进展,立刻答应,罗非一拿到逮捕令立刻冲出警局,开车一路赶去马戏团,因为没有表演,白天的马戏团安静的骇人,罗非找到了冯豆子说的那个扫地大爷,找到了那个通往后台口子,整个剧团里十分安静,后台并不大,统共帐篷就那么些面积,舞台占去了大头,又堆了许多道具器材,倒生出许多死角。罗非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好像是两个女孩子,她们正在吵架,大概是那对双胞胎姐妹,然后是狮子和别的野兽躁动的低吼,罗非遁着人声找去,却不见那对双胞胎,只有画在一面几人高货柜箱上巨大小丑画像。
浓重的红白黑三色油彩,还没干透,黑色的大团颜料重重地留下来,罗非被那双眼睛震慑,只觉得心跳的奇快,等他发觉不对用衣袖捂住口鼻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吸入太多迷幻气体,眼一黑,载倒在地。

耳边仿佛有水滴滴落的声响,罗非睁开眼,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男孩,他的父亲是死在街上的,他父亲的血沾在他的脸上,四周没有人,只有无悲无喜的落雪,多少年来,它们总是这样落下,覆盖了一切。
不!我不允许!
罗非听到男孩的声音,他攥紧了拳头,漆黑的眼睛里透出凛冽的冷,那水声是自他脸上滴落的血与泪。
我不允许他们就这样逃脱!我要报仇!
“你要怎么做?你才只有7岁。”
男孩忽然愣住,他像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脸上恢复稚子的神色,歪着头,看着罗非。
“是啊,那我该怎么办呢?”
“让我帮你,我能抓到那些杀你父亲和家人的坏人,别弄脏你的手。”
男孩忽然笑了,白皙的皮肤,漆黑的眼,浓丽的长睫毛,那样乖巧的笑,熟悉的几乎令罗非心痛。
“爸爸说过,我是男子汉了,以后要靠我保护家里人,也许我现在还没有本事,但有朝一日,等我有这个本事了,我会找他们报仇,一个一个,我会让他们后悔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
“别……”
男孩渐行渐远,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之中,罗非惊醒,耳边是枪敲击金属的声响,他咳嗽着晃了晃头,致幻剂让他头晕恶心,有一只手递来杯子,喂罗非喝了一口水。
“觉得怎么样?”
罗非抬头,看着眼前的小丑,油墨已经覆盖了他的脸,是一副面具,像被雪覆盖的尸体,不过粉饰太平罢了。但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吗?他心灰意冷,头一次觉得人生是如此无力,连那些义正辞严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知道,是这些人,是这个世界欠了他,他有权用自己的方式讨回公道。
“你怎么不杀我?”罗非问。
“我为什么要杀你?我与你又无冤无仇。”小丑的声音十分温柔,然后回头看,“与我有仇的,他是最后一个。”
罗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被用钢丝吊在横梁上的中年男人,他前天晚上刚刚见过他,是马戏团团长,但他此刻双眼暴突,脸红的发紫,舌头挂在嘴边,早就已经死了。罗非苦笑,手指渐渐恢复知觉,被绑在身后的柱子上。
“既然无冤无仇,何必绑着我?”
“我觉得还是保险一点比较好,毕竟你带着这种危险的东西。”小丑跨坐在椅子上,双手搭着椅背,把玩那把枪,“放心,我知道你们很麻烦,东西会原封不动还给你,只不过……”他熟练地掰开左轮手枪,将里面的子弹都退出来往身后抛,然后才拉开罗非的外套把枪放回枪套。
“好啦,物归原主。”小丑拍了拍罗非的衣服,咧开嘴角笑,“我还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罗非靠着身后的柱子仰头看他。
“你送的花。”小丑说,他像变魔术,从怀里抽出了一朵,“这是第一次有人送花给我,为了感谢你,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
“那束花还挺贵的,花了我半个月工钱,就值三个?”
小丑歪着头不说话,头发挡着了他的额头和眼睛。
“好吧,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吧。”小丑摊手。
“你到底是谁?”
“我没想到你会问这个问题。”
“我只想确定,你是不是我心里猜的那个人。”
小丑沉默了,他眨了眨眼睛,嘴角轻轻垂下,被油墨覆盖的脸看不清细微的表情,只有笑,只有泪。
“这个世道,注定让人失望。”小丑轻声说,“但你是个好人,罗探长,如果这世道多一些你这样的人,也许悲剧就不会延续这样漫长的岁月。”他站起来,目光不再凛冽如深渊,而是温柔地垂视这罗非,他亲吻手中的玫瑰,然后送到罗非的唇边,花心里飘出一股温暖甜香。
在罗非今天第二次陷入黑甜乡之前,他听到那个男孩的声音。
“抱歉。”

罗非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师傅师娘陪着,见他醒了,赶紧去叫医生,幸好他只是吸入的药剂量有点大,会有头晕呕吐的后遗症,别的倒也没什么问题。之后师娘出去热饭,罗非坐起来靠床坐着,然后把案子的前因后果说了个大概。
他师傅一直没说话,坐在窗边抽烟,隔了好久才问:“这个案子,你预备怎么结?”
“虽然还有一些地方没有搞清楚,不过也不影响结案了,师傅……”罗非欲言又止,看着师傅,老人没回头,仍看着窗外。
这时师娘回来,她特地带了糖醋排骨,刚推门,看爷俩憋着不说话,只当两个人有闹脾气,把饭盒一放,就指着自己老伴道,“孩子还在医院遭着罪呢,你就不能让着点他吗?还抽烟,这孩子就是跟着你学坏的,每次烟不离手。”
“师娘,我和师傅没生气。”罗非忙打圆场,师傅没说话,他把烟抽完,掐灭,然后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罗非喊了一声“师傅”,他没停,只是在出门前说,“你自己的案子,想怎么结就怎么结。”
这是变相得了师傅的首肯,罗非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是他的心结,总想着至少要为那个孩子做点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撒谎,也将是他的最后一次。
“来,知道你爱吃糖醋排骨,师娘特地做的,多吃点,看你最近办案都熬瘦了。”
“还是师娘对我最好。”罗非咬了一口,忽然想起那时候对那傻小子说的话,他想,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
拖了三年的红玫瑰案终于了结,因为相关的涉案人员都已身亡,因结案报告写的实在漂亮,又牵涉青帮内务,所以无人追究里头的疑点,上峰自然嘉奖了罗非,他也算一战成名,在局里风光了一回。只是这次他似乎并不十分得意,后来也有人问起他那个新助手冯豆子的下落,罗非无法,只能说人回老家去了,于是罗阎王虐待助手的名声再次传开。
十一月,天气很好,就是冷,但上海这会儿还不会下雪,他下班回家,闲来无事,四处溜达,走着走着便走到那个傻小子去的那栋旧公寓,虽然现在知道他不过是演戏,假装回了亲戚家,但罗非还是忍不住想,此去经年,倘若他平安长大,兴许也会南下来找工作,也许也帮他爸爸抄过菜谱,也许淘气讨打,但始终是个好孩子。
罗非想到这,不禁神色黯然,多想无益,他转身要走,忽然眼角瞥见五楼东面的窗子里亮起了灯,罗非不禁一怔,走到楼下再三确认,这时窗子开了,有人探头出来,满脸傻笑,挥手喊道:“探长,罗探长。”
罗非喉咙一哽,鼻子酸了,嘴里笑骂道:“别从窗子里摔下来,赶紧下楼。”
“诶!”
男孩乐颠颠地跑下楼,还是那身粗布衣裳,抱着他那个宝贝似得包。
“罗探长。”
“说,这么多天跑哪儿去了?”
“回了趟老家,和爸爸说了在上海滩找着工作的事,我告诉他,罗探长特别好,对我也特别好。”
“我说了你还能回来继续给我当助手吗?”罗非哼哼两声,转身,好掩饰嘴角的笑。
“啊?您不要我啦?”冯豆子喊道。
“明早我要荟贤里的豆浆油条,不准迟到,压了一堆活了,得赶紧干完,晚上还得去师傅师娘家吃糖醋排骨。”
“那……那您还带我去吗?”
“活干完就带你去,走了。”罗非边走边挥挥手。
“好嘞!明天见,罗探长。”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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