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牡丹
留个档，给 @Cynthia菟子 一发完的公子景与沈面的小短篇，是两个妙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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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景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微雨，他执伞慢行，手中提一碧瓮，预备打一斤桂花新酿。彼时中秋已过，料峭初现，路上鲜有行人，穿过巷子时那头白猫靠过来，用脖颈蹭自己脚踝。
“小可怜，为何不去避雨？”公子蹲下将猫捉起，那猫颇有灵性，轻轻一跃，攀附在他肩头。
“此地闹鬼。”
猫在公子的耳边低吟，神奇，猫竟开口说人话，公子笑了笑，“你还怕鬼不成？”
“公子有所不知，此鬼非同一般。”
“陪我打酒，路上你可与我一一道来。”
一人一猫穿过长巷，寻到海棠酒坊，雨天生意差，老板预备打烊，自己温一壶酒，加二两花生，消磨黄昏。但公子是他的老主顾，连他过年门上的对联都是他亲手写了送来的，老板求过两笔丹青，想挂在坊中沾一沾公子的书卷气，被他婉言谢绝。
“如此说来，这‘鬼’当真非同一般。”公子也不进门，将碧瓮交于老板，请他打一斤桂花酿。
“若说他是生魂，我也未寻到他的肉身踪迹，若说他是死魂，又全然不惧活人阳气。”老板将酒递出，瞧见他肩头白猫舔爪，夸道：“公子这一只好白猫。”
“可不是？粘人的很，鼻子却灵。”公子与老板换算酒钱，老板推脱一番，那银钱仍是进了他的钱袋。
公子景待人亲和，是玉般的人物，但他不与人深交，狷介清高，十分神秘。
“既如此，少不得要去见一见这蹊跷鬼。”
“你若去见，必定后悔。”
“咦？这又是怎么一说？”
“此鬼凶的很，他占了我避雨的好去处，轻易又不让靠近。”白猫填完前爪，递给公子上，毛中隐一道细长伤口，散出阴气。
“动以营身之谓魂，静以镇形之谓魄。此鬼三魂已具，却少七魄塑出肉身，委实可惜。”
“可惜个鬼！他若有肉身，看我不挠死他。”白猫忿忿不平，公子笑起来，秋风拂过衣袖，“走走走，看新鲜去。”
“你还图这新鲜？”
“自然，凄风苦雨，我一人在家独饮也是无趣。”
公子使白猫引路，寻至一颗老槐树下，此地乃是一处荒宅，几年前便传出有幽魂盘桓的轶闻，寻常人无有敢靠近的，公子知道，是这老猫寻出来的把戏，想不到今日报应不爽。槐树干足有三围，树冠繁密如盖，当真是避风避雨的好去处，公子略微走近，还不及细看，就听白猫低喝一声：“公子小心。”
只见一道白影如雾如电，直直杀向公子景，白猫一跃而起，挡在公子身前，被他轻轻一捞，同时广袖挥起，带动的柔风立时卸去那股罡煞之气。他双指一并，直点对方印堂，谁知这鬼精怪的很，察觉不对立刻散去，消失在烟雨之中。
公子大笑，“有趣有趣，是个新鲜玩意。”
“真是个怪人。”白猫嘟哝，但公子景已将猫轻放在地，它嗅了嗅，回头道，“他已经走了。”
“你陪我打酒，我还你避雨的好去处。”
白猫站了一会儿，三两下爬上树干，消失在了冠叶之中。
公子景捡起掉落在地的油纸伞，轻拂肩头细雨，提着酒壶回到斋中。桂花酿需饮凉酒，他换去湿衣，焚一炉新檀，自斟自饮起来。入夜后雨停，阴云散去，月色洒一地银辉，一只琉璃盏倒扣在几，榻上之人支颐合眼，已经醉倒。
屋内一片桂酿酒香。
炉中轻烟渐渐聚拢，最终幻化出稀薄人影，一袭白衣，在榻前缓缓附下身来。
这具身体就极好，鬼这样想，丰神俊朗，笑若和风，是上佳之选。
至为重要是，他身上有一股极好闻的气味，如墨如檀，混在酒中，使他生出亲近之感。
“是你自找的，你若不帮那只猫，便不会让本尊寻到。”
鬼说，他刚要附身，却不能动弹，再看时，榻上之人手中捏着一个定身咒，将他困在原地。公子景缓缓睁开眼，一绯一碧，可观阴阳，但他面带笑颜，如和煦春风，凑近那鬼看了看，忽然吟道：“怨入眉头，敛黛峰横翠。”
“说的什么废话。”
公子拾起那只酒盏，复斟上一杯。
“你为何早生华发？又为何怨气丛生？”
“哪有这许多为什么？本尊知你非比寻常，今日落在你手乃是失策，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有此等骨气，再修行千年，自然可生骨肉塑真身，何必铤而走险？”
这怪人！为何这样有谈性？
隔许久，那鬼挣不脱束缚，只能乖乖道：“本尊不是生魂。”
“喔？”
“你还想听故事不成？”
“我有好酒，你有好故事，为何不听？”
鬼气结，决定不再开口。倒是公子好雅兴，索性起身，展纸研墨，大有提笔丹青之意。
“我这人，最是公允，那猫愿陪我走一段路，我自然还它情谊。”
“他不过找一座靠山罢了。”
“你若愿意，我也可以帮你。”
“本尊不稀罕。”
鬼冷讪，却听公子低吟：“步帐摇红绮。晓月堕，沈烟砌。缓板香檀，唱彻伊家新制。怨入眉头，敛黛峰横翠。芭蕉寒，雨声碎。”
“休要废话，我知你有将我三魂打散的能为，何必拖延？”
“蝼蚁尚且偷生，难道你不觉可惜么？”
“世间本无留恋之物，有何可惜？”
“既无留恋，又为何想夺我肉身？”公子脱砚踱至他跟前，提笔在印堂上轻轻一点，留下一道碧痕。“不说便罢了。只是今夜我本不想独处，你来替我解闷，我便送你一样好物件，算作报答。”
“我不要！”
“不妨看了再说。”
公子回到案前，几笔挥就，那鬼只觉画纸上忽然生出一股力，要将他吸入其中，他大惊，莫不是此怪人要将他封入画中，索性两眼一闭，再睁开时，只觉日光照在身上，他惊坐躲避，发觉正在昨夜的那张榻上，身上盖一领薄被，被上熏牡丹花香，他伸手去摸，触指丝滑柔软。
原来这是肉身！
他好奇，一如幼儿在屋中行走，且行且看，那条案上画纸仍展开着，中间一片空白，只余一角题词。亦能闻见酒香、檀香与墨香，仿佛是那怪人身上所带的气味。
而日光温暖，再不能伤他分毫，这是肉身带来的好处。
他走到门边，见那怪人正嘱咐两个小童洒扫培土，院里种大好牡丹，花期已过，待开需得等到明年。公子头也不转，只说：“我送你这物件可好？”
鬼一怔，旋即道：“哪里要你多管闲事，本尊可不领这份情。”
公子笑而转身，见眼前少年面如冠玉，清朗俊秀，只是眉间仍带一律幽怨，是有无法化解的心结，他相信他的话，他不是生魂，必另有隐情，但他不愿说，他也不会追问。
“我再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不用，吾乃夜尊，何用你这怪人起名？”仍是傲骨。
“我总不能这样叫你，若被邻人听见，怕是要报官，我可不想惹上官非。”
“那我即刻便走。”
夜尊作势要走，刚出二门片刻，只觉头晕目眩，公子大笑，命小童搀他回屋坐下，他自去焚香。“这肉身毕竟不是白骨血肉，你虽三魂依附于此，但毕竟还不稳固，日后凭你的造化修行，若能生出七魄，自然是好，若不能，即刻打回原形，不过此刻你还须得靠我这合香稳固。”
夜尊扶住额头，“你说这许多到底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再清楚没有，你怕是要在我这斋中住下了，少则一年半载，多么就得看你的修为了。”
夜尊哀叹，但炉中焚香使他心绪平复，只得打坐，调息静气，只觉丹田内渐渐生出暖意，知道这合香确有妙处。
“叫沈烟可好？日暮舟悄悄，烟生水沈沈。何以延宿客，夜酒与秋琴。我这里两个童子，一个筛酒，一个抚琴，也不失为人间美事。”
夜尊由得他混叫，并不答应，只是待酒香徐徐，琴音袅袅之际，他也觉得，既然此地有人愿多管闲事留他，何不趁此机会好好将息一番。这样一想，他睁眼去瞧，公子景斜靠软榻，正出神听曲，琴曲寂寥萧瑟，一时怔忡，只听他忽说：“我这地方，确也有些好处吧。”
“人间的春花秋月皆是虚妄。”夜尊不仅哼一声。
“痴儿，镜花水月可作如是观，连你我都不过是过客，又何必在意？有花堪折直须折，才不负了这大好时光。许多年后，或望极蓝桥，隔几重山，几重水也未可知，何不惜取眼前时？”
这番话如雷贯耳，夜尊渐渐沉吟，许久之后才缓缓道来：“你确与他不同。”
“与谁？”
“罢了，那酒，也与我一杯吧。”
公子拂一拂袖子，几上多一枚夜光杯，他斟满，向他招手，夜尊踌躇，到底走过来坐下，他接过公子送来的酒盏，一口饮尽，口中酒芬绵密，齿颊留香，不禁又添一杯。
“人生有酒须当醉。”
“一滴何曾到九泉。”
“真真也是个妙人儿。”公子景笑语。